400 当年真相

二楼雅室内,少年的声音驱散了沉默。

“父亲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吗?”

看着少年,吴景明的眼神变幻着,轻叹了口气,道:“阿渊……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本不必如此执拗,非要过早探寻什么……”

“十八年了,还不够迟吗?”吴恙平静问道。

他知道,世家大族,尤其是祖父,行事一贯有自己的章程,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打破原定的安排——

可是,祖父就这么信不过他吗?

是认定了他所谓性情执拗,倘若“过早”得知此事,在时局未定之前,会搅乱他们的计划吗?

还是说,即便只是有一丝破坏计划的可能,祖父都不愿同他提起,只是因为——安排便是安排,根本无须同他商议,甚至是提前告知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吴景明语气复杂地道:“你祖父他……也有自己的思虑,他不止是你祖父,亦是一家之长……父亲知道你必然是能够体谅的。”

他曾问过父亲,打算何时告知阿渊真相。

父亲说,阿渊虽自幼受世家规矩管教,骨子里却过分独立固执,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更改,而一旦说服不了他,恐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吴家和燕王,稍有暴露,便会给阿渊自身招来祸事。

权衡之下,自是将一切后续之事安排妥当完整之后,再将真相说明,更加万无一失。

“即便并不认同,但我身为吴家子孙,亦可理解祖父的思量——”少年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坚持:“只是事到如今,父亲当真认为还能瞒得住吗?”

该猜到的已经猜到了。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更加完整的真相。

“既平——”

燕王口中同吴景明说着话,视线却是落在少年人的脸上:“他该知道。”

他本以为,这个孩子是知情的。

却没想到吴家这些年来,竟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吴景明沉默了片刻后,道:“坐下说吧。”

燕王点头。

见两位长辈坐了回去,吴恙适才在下首坐下。

“……”吴景明似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张口后又顿了片刻,才点头道:“……阿渊他,确实是阿姐的孩子。”

再顿了顿,又道:“阿姐……和王爷的孩子。”

听得此言,燕王的神思甚至是凝滞的。

一时间,他无法再去思考其它,脑海中只有这短短两句话在来回回荡。

这是真真的孩子……

是真真,和他的孩子……

“……”吴恙半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其内翻覆的情绪。

虽说已有猜测,但当真亲耳听到时,总归还是不同的。

原来,他曾在栖真院中看到的那幅画像中的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件事情,确实不该瞒你到今日……”吴景明此时的声音微有些沙哑。

亲口对阿渊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不止是在揭露一件旧事的真相,更是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从此时起,这个孩子,便不再是他的孩子。

他对这个孩子,起初是怜悯,且将对阿姐的愧疚移情到了孩子身上。

再后来,一点点看着孩子长大,喜爱和欣赏,渐渐盖过了一切。

甚至有时他会忘了那件事情的存在,见得孩子日渐出色,还会洋洋自得地想着——不愧是我吴景明的儿子。

待乍然想起时,便觉得恍惚怅然。

可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终于也真的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燕王勉强回过神来,声音亦是低哑的。

“那一年王爷奉旨出征,而就在王爷离京不久之后,阿姐便被诊出有了身孕,还记得先皇因此龙颜大悦,赐下诸多赏赐到燕王府……”

吴景明回忆叙说着当年旧事。

“当时听闻王爷战事吃紧,阿姐便未有将已有身孕之事去信告知王爷,恐王爷会为此分心……但没过多久,先皇一病不起,京中局势大变,阿姐生性敏锐,为此终日挂心不安。待先皇驾崩之后不久,阿姐突发腹痛,产期足足提早了一月有余……”

“因是早产,胎位亦不正,情形尤为凶险……太后娘娘听闻此事,顾不得为先皇守灵,出宫赶往燕王府,足足一日一夜,阿姐耗尽力气,也未能将孩子生下。”

虽知皆已是昔年旧事,早在岁月里被碾成了粉末,不可挽回,但听着这些,燕王依旧觉得仿佛身处其间,浑身紧绷着,眼睛红极,脸色也一寸寸白了下来。

“到了最后,连我吴家先前安排在燕王府上的两名产婆也已束手无策……长姐尚存气息之际,求着太后娘娘……”

说到此处,吴景明的眼眶也早已红了,缓缓深吸了口气,才得以继续说道:“长姐自知已无生机,便求着将她腹中胎儿尽快剖出来……”

后来,据长姐的陪嫁丫鬟称——

“太后娘娘不允,一意坚持无论如何都要保下长姐性命,然而彼时长姐已是气息将绝,无回寰余地……长姐便又求着说,无论孩子是生是死,她只想看上一眼,只求太后娘娘能圆了她这最后的心愿。”

这话的用意,显然还是为了“哄着”太后答应她将孩子尽快剖出,可如此之下,太后又怎忍心再拒绝?

好在这孩子福大命大,被剖出之时,虽是浑身发青,却竟还当真存有生机。

他想,长姐那时应当是笑着的……

“后来宫中来人询问情况,太后做下决定,向宫人瞒下了孩子平安生下之事,对外只道一尸两命……那时恰逢我家中二弟在京城附近游历,闻讯赶来,质问太后娘娘与新皇,阿姐之死可是另有蹊跷,为讨说法,因此大闹了一场——”

也正因是闹了这一场,才得以混淆了皇帝的视线。

那时皇帝还未登基,局面不稳,全然不敢再开罪他们吴家,百般表了愧疚之心,才安抚了二弟。

阿姐的丧事,也是二弟一手操办,未让皇室中人有接近阿姐尸身的机会。

后来父亲赶到了京城。

尚在襁褓中的阿渊,就这么被父亲亲自抱在怀中,坐在马车之内离京出城,一路无人敢靠近阻拦查验。

现下说来,一切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可彼时的惊险,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太后娘娘才最清楚。

太后,和他们吴家——这二者但凡换成其他人,这个孩子,都断无可能得以悄无声息地保下来。

“……为何要将孩子藏起来?”燕王紧绷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意。

若非是真真和母后察觉到了什么,何至于连他的孩子平安生下都不敢叫人知晓?

这些他当年一概不知,他回京时,一切早已被掩盖干净,摆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皇,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了。

“当时京中局势复杂动荡,王爷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能返京,太后娘娘所愿,不外乎是想保得阿渊平安。”

话至此处,吴景明眼神微冷了两分:“再有,当年长姐早产之事,本就十分蹊跷。”

燕王紧紧看着他:“还查到了什么?”

“当时王爷失去音信,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军报传入京中之际,太后娘娘本欲瞒住阿姐,可那传信之人最先便将消息传回了燕王府。”

若说这只是巧合且罢,可之后他们还查到了一处关键。

“阿姐听闻后自是担忧不已,几乎夜不能寐,但即便如此,依旧知道顾念着腹中孩子——真正使得阿姐早产的,是阿姐‘偶然’从几名下人口中听到的几句谣言,让阿姐误以为王爷已经身死,还说尸身都找到了,只是当下未敢告知她,所有的人都在瞒着她。”

乍然听到这样的话,阿姐岂还能撑得住?

而当初正因是查明了这一点,他同父亲谈及此事时,恰被二妹听到了,才使得二妹下定决心进了宫。

“王爷认为,当年传到阿姐耳中的谣言,当真只是偶然吗?”

燕王放在茶桌之上的手握成了拳,那拳头甚至是颤抖着的。

当时那般紧张的局面之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可能是所谓偶然!

而若不是偶然,真真出事,便是受了他人算计!

时隔十八年,他不认为此时自己的怀疑还会是一时冲动不辨是非……而这些怀疑,在不曾听闻到今日这些话之前,也早已就在他心底扎了根。

但这些所谓算计纠葛,这一刻,并非是他心中最痛的存在。

他耳边俱是吴世子方才的那些话。

真真得知了他的“死讯”……

真真生产之时受尽折磨,真真求着母后破腹取子……

真真该有多怕,多疼?

可那样的时候,他却不曾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无数个日夜里,他都在想,当初究竟为何要自荐率兵去应那场战事,此战虽艰,可当真非他不可吗?这天下江山何曾缺他一人来护?

他该护着的是他的妻子!

身为人夫,他非但没能护她周全,甚至真真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这个折磨了他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念头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想象中妻子离世前所遭遇的痛苦与恐惧,而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