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 女为己容

将东西带上,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去了皇后的住处,由一名仆妇在前引路。

此处也是一座独院,左面临着一处园子,清幽安静,恰适宜休养身心。

堂屋廊下,守着两个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

“这位是咱们表姑娘,还不快行礼?”引路的仆妇笑着提醒。

两个丫头闻言忙是上前行礼,心中皆是讶异。

原来这就是表姑娘啊。

昨夜表姑娘带兵进城的事情早已传开——女子带兵,这样的事情她们只在话本子听过!

距话本子人物这般近,还是头一回。

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对表姑娘好奇又钦佩,尤其还听说表姑娘左手拄着大刀,右手抓着长弓,身边还带着个俊朗不凡的少年郎……

一来二去地,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模糊却分外威武的轮廓在。

可现下……

可现下面前的表姑娘明眸皓齿,雪腮琼鼻,鸦发如云,珍珠玉扣细绸衫,雪青裙,杏绢鞋……

这分明就是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

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表姑娘走起路来步子跨得要比寻常小娘子大,且分外轻盈,身形也更端直,从背影看,像是一株生长于水中根茎笔直坚韧的的荷。

许明意来至外堂中,放轻了声音同守在帘栊处的婆子问:“娘娘可是在歇息?”

婆子今早见过她一面,是认得的,此时行了礼,正要答话时,却听内间里有带笑的声音传出:“可是昭昭?快进来。”

正是皇后娘娘。

许明意抬脚进去,只见她坐在那台梳妆镜前,正由一位年轻的仆妇梳着一头柔亮乌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秋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有夕阳透过轩窗洒在其身上,温柔地镀上一层柔软暖意。

这画面恬静中透着寻常岁月的气息,叫许明意一时有些怔住。

她以往见娘娘,不是风袍便是宫装,甚少见过这样“寻常”的娘娘。

这些时日行军赶路,倒也是寻常女眷打扮,可并未给她此时这样的感受。

怎么说呢……

就像是,这一刻她突然便觉得,不该再以皇后娘娘来称呼对方了。

“您怎么起身了?风寒可好些了?”许明意回过神,走上前问。

“好多了。”皇后的脸色依旧有些虚弱,然一双眼睛却满含笑意神采:“听说将军午后也到了……方才世子夫人使人来传话,问我可是要在院中用晚食,我却觉得躺不住了,便也想去前头凑凑热闹。”

从前在宫中时,一切有人的宴席她皆于心中避之不及,可现下却不一样了,她方才只是听着小丫头们在廊下低声说着话,就觉得一颗心要跟着飞出去了似得……

想出去看看,走走,听听。

方才她穿着中衣从榻上起身,见窗外一片金炽夕光,脚下一落地,竟仿佛是踩进了未进宫前的岁月里。

她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步伐了。

这场风寒这场病,来得好像“恰是时候”,家人在侧关怀照料,每日除了吃饭便是睡觉,昭昭送来了话本子与她解闷,太后在她吃药时塞一颗糖到她嘴里……

如今,病走了大半,许多痕迹好似也被一并洗去了——许昀说的那些痕迹。

她可以披着发伸伸懒腰,还可以赤着脚在窗前站上一会儿了。

秋阳将西落,她却恍若又活过来了。

“……快坐着说话,在外累了一整日了,坐下吃茶歇一歇。那点心是方才世子夫人使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一块儿,倒与京城的不一样,昭昭也试试。”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依言坐下,脸上有着笑意。

自出宫以来,娘娘日渐不同了。

以往娘娘待她固也亲近,可当下除了亲近,更有一份自在。

看着这样的娘娘,她也很开心。

无论娘娘是否还能同二叔走到一处,她都替娘娘开心。

一则,唯有娘娘真正放下了皇后这个身份,才能有新的开始。

二来,人生不止有情爱,人更多的时候需要面对的是自己,唯有自己真正好了,日子才能过得好。

她想,二叔方才之所以最后有那样一句交待,心意便也在此——二叔最在意的,是娘娘能好好的。

“这处院子同我从前在宁阳时住着的那座倒有些相似,我那院中也有一方莲池,还养了好些鱼儿,叫丫头们喂得一条比一条肥……”

“临元城,我也是来过的……贵府的先世子夫人是个妙人儿,领着我满临元逛,还曾偷偷带着我去城外看了走马,我二人下了注,结果把带去买脂粉的钱全输光了……那时好像才十二三岁吧?”

许昀不知怎么就得知了她输了银子的事情,一日晚间,将从她那里借来的书还给了她。

她接过来,就见书中鼓囊囊的不能再显眼。

正要打开时,他人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书中盖着的,是一盒敬芳楼的胭脂。

敬芳楼……

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儿。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分明在说其它往事,可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里,或多或少地,都有着他的影子在。

片刻的出神后,皇后转而说起了当下之事。

“……昨晚听说父亲和国公有些争执,我家这老爷子说话冷硬了些,有些不中听,且叫国公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回头待我好全了做些点心给国公送去,好好赔个不是。”

许明意听得笑了:“祖父若能吃着您送的点心,定是什么气都能消了的。”

又道:“这些时日,祖父和王爷吵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吵归吵,正事却还是商议得很顺利的。”

前日里,她听裘神医用着了一个极诡异的词儿——床头吵床尾和。

词虽是用得不大恰当,但大意不差多少就是了。

到底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相处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吃茶说话间,那仆妇已替皇后挽好了发髻。

“巧娘的手真巧,这才是人如其名。”皇后对镜笑着称赞道。

仆妇笑着道:“是您生得好看,这才怎么挽都好看的。”

皇后笑意更浓了:“原只当是手巧,没成想嘴也是巧的。”

巧娘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位的身份她清楚,原以为未必好侍奉,没想到竟是这般温柔和气,平易近人的性子,叫人一靠近,像是触到了一团云,相处起来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您看看想用哪一副……”巧娘打开首饰匣子,叫皇后挑选。

“这对珊瑚珠钗倒是好看……这錾花簪子的花样儿倒也精致新鲜……”皇后认认真真地选看着,以往她并不会将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任宫女挑了戴用,什么都是一个“可”字。

而如今不选则已,一选方知倒也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

在鬓边比了又比,到底还是向小姑娘求了助:“昭昭,快来帮我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合适。”

许明意笑着走过去。

往常没看出来,娘娘竟还有着选择困难的症结在。

“您看看这个呢?”

许明意取出袖中锦盒,打开了放在皇后面前的梳妆桌上。

皇后看得微微一怔。

那是一对簪子。

白玉梅花作簪头,花下是一对儿翠蓝蝴蝶。

“……怎还带过来了?”皇后看着簪子,笑着问许明意。

“想着您或许还用得上,出门时便带着了。”

皇后笑着,眼神若有所思:“年轻时的小玩意儿了,怕是早已不衬了……”

“岂会?”许明意道:“您先前在宫中,多着宫装,首饰自然便要选那些压得住的。可当下您既是出来了,便只管戴用自己真正喜欢的就是——”

又道:“您若当真是不喜欢了,自也不能勉强,可到底是真的不喜欢了,还是碍于您口中的‘不衬’,您还须思量清楚。”

听着这些话,皇后看向那对静静躺在那里的簪子。

片刻后,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晚辈看来,女为己容,自己喜欢的便是适合的,用在自己身上的,首先便得自己喜欢。”

簪子要用自己喜欢的。

同样,郎君也要选自己喜欢的。

女为己容……

皇后在心中重复着这四字。

静默片刻后,她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透过镜中看向自己身侧的小姑娘,温声道:“昭昭,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娘娘不必谢我,只管从心即可。”

这是二叔的交待。

皇后将那锦盒捧起,取出一支簪子,递给巧娘,笑着道——

“就用这个罢。”

巧娘接过,替她簪上。

眼看着簪子没入发间的这一瞬,许明意心中一只靴子落了地。

娘娘既戴上了这对簪子,那便有一半是他们许家的人啦。

至于另一半,就看二叔的了!

“表姑娘这对簪子选得真好。”看着镜中之人,巧娘叹道:“单瞧着还不觉着,这般一用上,才知竟是这般相衬。”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笑着道:“的确是与娘娘的气质十分契合。”

东西不是她选的——

但当年选这对簪子的人,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皇后对镜笑了笑,像是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冲女孩子和仆妇。

簪子固然相衬,但也太简单了些,许明意另又挑了金莲步摇,一对儿耳珰,亲自替皇后佩戴上。

每是戴上一样儿,巧娘便要夸出花儿来。

屋内气氛融洽愉悦,时有笑声传出。

待收拾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