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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歹也是家属嘛,一句同意难道还说不得了?”玉风郡主施施然起了身,道:“我固然是同意了,但你同意与否,自然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昨夜只睡了个把时辰,这会儿实在困得厉害,我便先回去躺着了。”

待经过明御史身侧时,不忘递去一个满含鼓励的眼神。

“殿……定宁,你都听到了?”

厅中这次当真再无第三人在,明御史有些局促地开口。

长公主点头:“听到了。”

都是那丫头先斩后奏出的主意。

但……她也没有反对便是了。

“那……你是何想法?”明御史鼓足勇气问。

今日既是来了,自然不能不明不白地离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接受,只要是她遵从内心之下的决定即可。

看着这样的他,敬容长公主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父皇即将入京时,她与明效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二人是多大年纪呢?

好像只十三四岁吧。

在旧宅的那棵老枣树下,他就是这般局促又带些期待地问她——定宁,待到了京师之后,咱们还能……一起打枣子吗?

当然能啊!

她答得毫不犹豫。

很快,父皇登基,她随夫人和兄长一同进京,从此住进了宫中。

她初至京城,被封了公主,有太多规矩礼仪要学,太多变化需要适应。

后来隐约听闻他果然也来了京城,还考进了一桐书院。

她曾跟着二哥偷偷去看过一次他的辩赛,他赢得很漂亮,听说先生们都极看好他。

他有抱负,有天赋,无疑是要走科举入仕的。

彼时前朝余党尚且猖狂,她出宫的机会又实在极少。

一来二去间,那个一同打枣子的约定,便被抛到不知哪里去了,且她的宫殿里也没有枣树。

再后来,父皇提议要替她选驸马,她自觉年纪到了,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心中对此并不热衷期待,但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些东西的错失,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正如它们的存在,本就朦朦胧胧,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

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轰动炽热,且明朗到一经出现便叫人无法忽视的。

她和明效之之间,全然谈不上如许家二老爷和景盈那般刻骨铭心,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们更像是两条线,有过交集,错过间又有过各自的生活轨迹,却在经历了诸多之后,再次重逢交汇在一处。

她近来总是在想,半辈子已过,也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

或者说,有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吗?

思来想去,的确没有。

但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他眼中,她还有着昔年的模样。

就好像,他替她一直藏留着与谢定宁有关的一切,当下又悉数还给了她。

于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便又成为了当年那个爬树摘枣,简单自在的谢定宁。

正如她装作失忆,内心惶惶不安的那段时日里,每每坐在墙头上发呆时,若碰巧见到了自墙下经过的他,便总有莫名的安定感。

此时心中明朗之下,她突然觉得,安排了这一切的命运仿佛玄妙而又怜悯,追着她这个平生未开窍的人,执意要将这份安定送到她手中。

四目相视间,她向他露出笑意来:“明效之——”

他微微一愣,忙点头:“欸!在呢。”

“你还从未曾来过我这儿吧?”她笑着问。

“是。”

后墙处倒是常去的,有多少块砖都一清二楚……至于那棵枣树,更是他看着长大的。

敬容长公主微微挑眉,道:“那我便带你转转,姑且先熟悉熟悉吧。”

说着,转身就要往厅外去。

“……”明御史脑中“嗡”得一声,陷入了一片空白。

走了几步的敬容长公主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不想去?”

“……岂会!”明御史蓦地回神,微红着眼睛连忙点头,快走两步跟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正厅门槛。

岁首伊始,万象更新。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一道赐婚的圣旨忽然传开。

这道旨意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毫无预兆,说是横空出世也不为过——

陛下竟然替敬容长公主指了位驸马!

那可是敬容长公主!

且那被指为驸马的不是旁人,竟然是明御史!

那可是明御史!

须知明御史自入了都察院以来,弹劾最多的便是敬容长公主此前养面首之事!

现如今陛下突然来这一出,莫不是存心要逼死明御史?

杀人诛心啊这属于是!

明日还能在早朝之上见到明御史吗?

若是见到了,金銮殿的柱子是否还保得住?

一时间,众官员无不对明日的早朝充满了期待,咳,充满了担忧。

但早朝之上,却未曾出现明御史的身影。

第一日未见,第二日,第三日,也始终未再能见到。

打听之下,得知是在为婚事做准备。

对于这个解释,百官多是觉得除非把“婚”字改成“丧”字,才能相对可信一些。

解首辅几人横竖觉得不大放心,于是趁了休沐,明为登门,实为探望而去——吊唁应当还谈不上。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自踏进了明宅的那一刻起,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刷新着他们的认知。

明家上下的的确确在为大婚做准备,上上下下忙碌又喜庆,老仆的脸上更是时刻挂着好似家中老姑娘终于要出嫁的欣慰感。

至于明御史本人——

正量身打算做喜服,且还不忘于花样之上说明自己的喜好,同宫中派来的尚衣内监仔细叮嘱了一番。

见了他们来,招待着他们坐下吃茶之余,所谈竟皆是些——

诸位有了家室之后,多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公务?

诸位家中有女儿吗?双十年纪的那种——可有相处经验传授?

诸位有女婿吗?多吗?

听到此处,解首辅脸颊一抽。

女婿他们当然都有,但再多也不是一大群的那种!何来借鉴的意义!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强迫的受辱感?

反而十分乐在其中,极认真地在为日后的驸马生涯做功课!

且左看右看,也不像是疯了的模样……

所以,多年来未曾再娶,专盯着敬容长公主养面首一事弹劾,难道是……?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

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的这场婚事,可谓简单到了极致。

二人早已都不在意这些俗礼,若非皇室祖制在此,明御史觉着自行穿了喜服直接搬进长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因是简单,前前后后从准备到操办完毕,统共也不过月余而已。

二月中,迎春花结了浅黄色的花苞,只等着一个艳阳天便可悉数绽开。

荣郡王府,内院卧房中。

听许明时和吴然说着昨日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大婚时的情形,躺在床上的男孩子不禁露出笑意。

近来他听到的好消息真的太多了。

比他从前所听到的加在一起都要多呢。

昔日的皇后娘娘成了许夫人,嫁给了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姑母也与明御史走到了一起,虽说叫人十分惊诧,但明御史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心善正直且极靠得住。

诸如种种,他都觉得很安心。

还有太子殿下前赴朵甘,三日前已经传回了一封捷报,虽是小胜,但借此将边境军心稳住,便是最好的开头。

他近来听阿章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情,越听越觉得钦佩,也对朵甘之战愈发有信心。

陛下登基后,虽国情艰难,却仍有诸多救民利民之举措。

远的他看不到,但三日前他忽觉精神大好,曾坐着车椅,同明时和阿章一同上了街去,于京中所见所闻,皆是蓬勃向上的。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正如他窗外的那株枫树,冬日落尽后,如今也已经抽了嫩嫩新叶。

万物都在复苏着。

唯独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在衰败着,仿佛同这蓬勃的世间日渐在背道而驰。

可他真的很喜欢活着啊。

所以,能拖延到今日,也实在很庆幸。

“明时,我让小晨子将书都收在这儿了,待会儿你回去时记得一并带着。”男孩子躺在那里,轻声说道。

许明时看向那厚厚一摞兵书,忙道:“怎不看了?我不着急的,你留着慢慢读就是。”

男孩子嘴角有一丝笑意,道:“不看了,裘神医说看书伤神。”

许明时便道:“那我每日来读给你听吧?”

“他们日日给我读呢。”荣郡王又笑了笑,“可我总是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他分明很想听的,但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好在有裘神医在,他如今已经甚少能感受到痛苦的存在了。

睡时也很安宁,连梦境也是美好的。

但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什么很好的预兆。

所以,他还是想趁自己还在时,将东西亲自还回去,如此才算有始有终嘛。

“……”许明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房中有着短暂的静谧。

“今日天气极好,不然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可好?”吴然忽然提议道。

“好啊。”荣郡王笑着点头。

他也想出去走走了。

小晨子便将其扶下床榻,坐在四轮车椅之上,身上披了件厚厚裘衣,膝上又盖了条羊毛毯——这条毯子是许明时亲手所织,送来当作新年礼的。

“我来吧。”出了卧房,许明时说道。

小晨子应声“是”。

荣郡王便由许明时推着去了园中,三人一路走,一走说着话,多是吴然在说,许明时附和着。

靠坐在车椅上的荣郡王,则只能偶尔说上一句简短的回应,但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散去过。

听着好友的声音,感受着春阳,花香,鸟鸣,风动——

他对事物的感知,好像从未如此清晰敏锐过。

这种感觉真得很好。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觉得如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安宁中。

再醒来时,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