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6 真是疯透了

姓乔的太医……

看着那双眼睛,他渐渐有些印象了。

而此时,只听对方又说道:“十八……不,十九年前,乔某曾给令堂医过病,不知解御史是否还记得此事。”

十九年,对外面的人而言已经太久了,但他终日被囚于暗室内,为了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事。

四目相视间,解首辅未置可否。

但他记得。

或者说,他想起来了。

当年宫中的确有一位颇有些名气的太医在,彼时他母亲身患重病久治难愈,他听闻这名太医擅医顽疾杂症,便求到了先皇面前,请动了此人替母亲医病。

母亲被对方一双妙手救回一条性命,他对此心存感激,自然便也对此人留有了印象在。

可当下的关键在于,若面前之人当真是当年那位太医……

“本官记得,那位替家母医病的乔太医,当年分明是随先皇一同去了,早已不在人世间——”

死去多年的人,又怎会“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在此处?!

“是,乔某的确是于十九年前便已‘自缢而亡’,但那不过只是假死而已。”

假死?!

解首辅半信半疑,心中猜测频出。

此时,乔必应看向了庆明帝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惧色,口中字字清晰,讲述往事真相——

“十九年前,先皇触动旧疾,荣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以我等诊治不力,延误先皇病情为由,再不允我等近先皇身侧,而是自宫外寻来了所谓名医来替先皇诊治……我暗觉此事有蹊跷在,便设法暗查了先皇所服之药,果不其然,那些所谓对症秘方,实则尽是些虎狼之药,初用固然有些成效在,然而于彼时龙体亏虚的先皇而言却与剧毒无异!”

“我到底是发现得晚了,查实此事之后,先皇的龙体已然无力回天……先皇走后不久,我暗寻到当初那位名医的下落,才知对方离宫后不久,便在离京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已然死于非命!”

当真是山匪所为吗?

话至此处,已不必多言。

这一刻,四下是异样的寂静。

然而口中虽无声,各人面上与眼底,却各有惊涛翻涌。

乔必应的话还在继续。

他承认他方才之言,的确不全是真话,他当年并未深查到如此地步,当年那名医者的下场亦是许家姑娘事后查到的——

但这种时候,他的言辞只有越笃定,才会越可信。

若连他的证词都闪烁模糊,又何来说服力?

“而在那之后,新皇竟又暗中威逼于我,迫使我在先燕王妃的膳饮中做下手脚……皆怪我一时糊涂,做下了违背良心的错事,终致孕中的先燕王妃一尸两命……!”

话至此处,乔必应眼眶微红,其内有愧责,亦有自嘲。

“我的报应很快就到了……为防事发,自然少不得要灭口,或因我尚有几分用处,故而才侥幸落得了一个假死的下场……诸位大可细想,当初我于太医署中自缢,一应后事皆由宫中照应操办,促成这场假死的幕后之人还能是何人!”

说话间,他抬手掀去了覆在身前的薄毯。

薄毯被掀落,露出了那过于空荡的衣袍下摆。

离其最近的解首辅与纪栋几人皆不由变了脸色。

这衣袍之下,显然没有双脚,甚至膝盖下也未见小腿……

“自人前假死后,我双腿被断,终年被囚于宫中暗庭之内!”

“皇帝以我家中妻子安危作为要挟,逼我继续为其所用……这些年来,诸位身边若有与这位皇帝陛下有利害牵扯之人暴毙或突患怪疾离世,恐怕多半就是在下所造之罪业!”话至此处,乔必应的声音微有颤动,闭了闭眼睛。

“我于地室中以药制毒,却皆不知去向用途……若说唯一所知,应就是去年奉命所制,事后被用在镇国公身上的奇毒!”

在场之人闻言心绪翻动。

镇国公……

镇国公于东元城险些被毒害之事,幕后主使最终被定论为夏廷贞……

但究竟是与不与,他们心中自有猜测在。

当下乔必应所言,便等同是将那个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团雾也彻底打散了。

而如果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先弑君,再杀弟妻,又毒杀功臣……

自古以来,人性之恶随处可见,帝王之中也不乏手段狠辣者,可当这些狠辣被揭在了明面之上,又怎能不叫人心惊,又怎能叫人装聋作哑!

天下需要有规则秩序,帝王如此,官员亦如此。

若秩序公然崩坏,一国之君德行全失,所行桩桩件件皆踏破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底线,又何谈立世,何谈治国,何谈安邦!

“单凭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废人,便妄想要将这一切罪责扣在朕的头上?”

不知因何,庆明帝此时看似竟冷静了许多,方才一阵咳喘后,他面上无半分血色,此际视线扫过乔必应、解首辅等人,冷笑着问:“太子安排的这场戏,究竟还要做到几时才肯罢休?”

“事到如今,皇兄还是不肯承认吗——”

敬容长公主的声音响起。

庆明帝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去,阴冷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杀机。

长公主看着他,面上毫无退缩之色,声音缓慢而清晰:“皇兄声称与父皇之死无关,可若这皇位当真来得名正言顺,皇兄又为何要对我一个毫无威胁的胞妹下此杀手?只因父皇临去前曾单独召见过我,皇兄便疑心父皇或另留有遗诏在!”

“于我府中安插眼线,多年试探暗查无果,眼看二哥要回京,为绝隐患,便干脆要将我杀了灭口!”

“可惜我命太硬,命中有贵人施救,得以侥幸活了下来。”敬容长公主缓声问:“在我患失忆症时,皇兄终于如愿拿到了那道遗诏——遗诏到手之后,皇兄可觉安心了吗?”

她语气不重,其言却似有震山倾海之力。

四下大为哗然!

照此说来,莫非当真有所谓遗诏在?!

解首辅不可置信地看向敬容长公主。

饶是时刻敲木鱼于无形的江太傅,眼底也隐有惊诧之色。

太子亦无比吃惊地看着身侧的姑母。

“不,皇兄还是不安心!皇兄永远不可能安心!”敬容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庆明帝:“纵然拿到了遗诏,还是要对二哥和许将军下手!皇兄一贯贪得无厌,且这些年来一举一动,无不是在竭力诠释究竟何为做贼心虚!贼就是贼,他心知自己即使偷得再多,也变不成自己的东西!”

“……”

庆明帝双眼猩红,口中却是突然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里似乎隐有疯癫之感。

“敬容啊,你一贯最是胆小,朕当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偏又做出痛心的语气来:“太子究竟许了你这姑母何等好处,竟叫你敢出面做此伪证?敬容,你身后便是父皇母后的牌位……皇兄倒想要问你一句,这些谎话,你当真说得安心吗?”

说着,看向众官员,好笑地问:“诸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如此拙劣的手段,你们当真相信吗?”

官员们面色复杂不定。

若说拙劣,似乎皇上此时的模样更能配得上这二字。

廊下,许明意若有所感,无声与挡在自己身前的内监错开两步,看向石阶下,忽然皱起了眉。

王通呢?

视线于周遭搜寻一番,依旧不见那名缉事卫指挥使的身影。

再看向那看似平静不再怒骂喊打喊杀的皇帝,许明意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来。

而这预感刚冒出一寸,便听庆明帝声音幽幽地道:“也罢,你们既待朕不仁,朕纵然只为大庆江山稳固而虑,也断无再心慈手软的道理……朕今日,便替谢氏,替大庆朝堂,将这些祸国的毒瘤悉数剜去。”

他看向神案的方向,眼神讥讽地道:“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成朕的决定的……朕这就送你们下去,当面同先皇赔罪。”

语毕,看着太子与长公主等人,面上露出了一丝松弛而满挟寒意的笑。

众人正觉异样时,有武臣敏锐地看向了四下。

一阵低低的窸窣声中,一道道身影极快地出现在了陵殿的阁楼围栏后,手中皆握有利弩!

不止是阁楼,左右两侧的朱墙之上也排满了密密麻麻的缉事卫!

再观身后,陵殿入口处,也已然被层层缉事卫与禁军把守严密,偌大殿门被这些身影堵得严严实实,再窥见不得陵殿外一分一毫!

见得此状,四下气氛大变。

这是要干什么!

阁楼,高墙之上,所有的弓弩都已搭上了闪着寒光的利箭,所对准的皆是神案的方向!

这竟是要将太子、长公主、明御史,乃至解首辅等人……统统箭杀于此吗?!

且不说这些人杀得杀不得,单说如今这般情形,谁能保证不会误伤到其他官员!

还是说,皇上根本也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甚至……死的人越多,今日之事才越容易遮掩封口?

皇上这是疯了!

真的疯透了!

若说方才对皇上弑君之事所信只有三五成,当下则已信了八分!

这岂止做贼心虚,根本是急于要杀人灭口,半点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