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破先生呼出一口烟雾，淡淡道：

“除了蓝思琳以外的人，都先出去吧。”

谢老板朝着皆破先生恭敬地点了点头，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朝着门口走去；老饕领着垂头丧气的猴儿走下了楼梯，纤夫挠了挠脑袋，一手抄起地上不省人事的醉鬼扛在肩头，一手拎小鸡似的提溜起还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没了意识的沈园离开了。

房间里，只留下了蓝思琳和皆破先生二人。

皆破先生笑道：

“那么，就先说说看，你是怎么认出我身份的吧？”

蓝思琳苦笑道：

“其实，早在第一天醒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皆破先生眼角含笑：“哦？为什么？”

蓝思琳道：

“因为我这个人别的本事烂得一塌糊涂，唯独有一样本事可以自吹自擂。”

皆破先生好奇道：“什么本事？”

蓝思琳道：

“我的酒量很好。”

七七又发出了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豪爽却不显得粗俗：

“所以说，你酒量到底有多好？”

蓝思琳不假思索道：

“我没醉过。”

“从来没醉过？”

蓝思琳肯定道：

“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我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喝醉。”

皆破先生道：

“既然如此，你在某一天忽然喝醉断片，身旁还多了一个女人，当然是很奇怪的事情。”

蓝思琳点了点头：

“是的。所以，当我们从酒店离开，去了雾都赌城的时候，我便试探了你。”

皆破先生蹙起了眉头：

“什么时候试探的我？”

蓝思琳道：

“你跟我说过，你是虎爷的小老婆。所以当时我们离开赌场之前，我特意在虎爷面前挽了你的腰。”

七七抽了一口烟，问道：“然后呢？”

蓝思琳道：

“我留意了一下虎爷的微表情，那根本不是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愤怒，更像是某种非常震惊的情绪。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就确定了你在撒谎。”

皆破先生笑道：

“没想到你表面上看起来流里流气，实际上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却不少。”

蓝思琳汗颜道：

“你这个花花肠子……怎么听都像是一语双关啊？”

七七娇笑了几声，剜了蓝思琳一眼：“你继续说。”

蓝思琳道：

“第二件令我起疑的事情，是在茶馆的时候，你能够预测到危险的袭击，然后……”

句尾拖了很长，后面的话蓝思琳始终没脸说出来，神情有些尴尬。

七七却是毫不在意，意味深长道：

“那是你的初吻？”

蓝思琳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副样子看上去简直就跟要断气了一样。

七七见状，笑得喘不过气来，戏谑道：

“整天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原来却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初哥呢。”

刚说完，她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刀：

“啊呀，这么说来，你能察觉到不对劲根本不是因为你酒量好，而是因为你心里面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胆量碰女人吧？”

蓝思琳捂着胸口，一副快要死掉的表情：

“你还是……消停会儿吧……”

蓝思琳缓过气来，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道：

“咳咳……那什么，之后我就遇到了沈园，那个八婆的体质比较特殊，能够喝出雾城里的水有问题，于是我就开始感到很疑惑，既然你有预测白衣人袭击的本事，又特意提醒了我不能喝雾城的水，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喂我喝下那一口茶呢？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绝对不会简单。”

“我真正意识到你的身份，是在我和沈园第一次来到城主府，看到了假扮成你的谢老板的时候。”

皆破先生蹙眉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蓝思琳斩钉截铁道：“气质。”

“气质？”皆破先生重复了一遍：“谢老板的气质有什么问题吗？”

蓝思琳摇了摇头：“他的气质很惊人，像是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世外高人，很是清冷。”

他话锋一转：“但是，太清冷了。”

皆破先生诧异道：“太清冷了？”

蓝思琳点了点头：“太清冷了。不像是我想象中的皆破先生的样子。你曾跟我说过，皆破先生平生素来最喜烟火热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清冷的人？”

七七笑道：

“我该把你这种感觉称为什么？第六感吗？”

蓝思琳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第六感，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老烟鬼。”

皆破先生疑惑道：“这和你是个老烟鬼又有什么关系？”

蓝思琳道：

“刚进来这个房间的时候，我第一样留意到的东西，就是本来放在桌子上的，你手里的烟杆。”

皆破先生问道：“这说明了什么？”

蓝思琳道：

“这说明了皆破先生抽烟。”

七七又笑了：“你这是在说废话。”

蓝思琳摇了摇头：

“皆破先生抽烟，但谢老板不抽烟。”

皆破先生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蓝思琳道：“我留意了谢老板的手指，他的手苍白细腻，上面没有烟痕，绝对不是一个多年的老烟枪会有的手指。”

他又补充道：

“当然了，那也只能让我确认了谢老板不是皆破先生。我之所以能够想到你才是皆破先生，是因为这个房间里的烟味。”

七七嗅了嗅房间里的味道，恍然间明白了七八分。

蓝思琳深深吸了口气，感叹道：

“烦恼河出产的顶级烟叶，可不是随便哪里都闻得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弄得到的。”

皆破先生感叹道：

“你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光凭这些细节，就能够推测出我的身份了。”

蓝思琳摇头道：

“只确认了八分。”

皆破先生好奇道：“哦？那还有两分呢？”

蓝思琳道：

“还有两分，是在我们救出沈园，回来的路上。我问了她关于雾城的水的事情，除了得知那个白痴为了研究解毒的法子自己喝了雾城的水以外，还知道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沉声道：

“雾城的水中流淌着的，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而是某个强者异人的特殊能量，这种能量借着自来水进入人体后，会在体内潜伏五天时间，最终在八月十九号，能量爆发，摧毁人体。”

“沈园还说，想要解毒，最好的法子只有通过自身的异人能量将那一份特殊的能量消除，但是她自己的能量却远远做不到。”

蓝思琳微微眯缝起眼睛：

“所以，我问了她，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消除这种能量，她的原话是……‘必须是强得要命的家伙才行’。”

蓝思琳道：

“从那一刻起，一直缠绕在我心头的疑惑就彻底解开了。能够知晓白衣人的事情，喜爱烟火热闹，自身也是个老烟鬼，拥有强劲的实力……合适的人选，只有七七小姐你一个人。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在知道了雾城的水有毒以后，还要喂我喝下那一口茶。因为那一口茶里面含有的异人能量，早就已经被你用自己的能量消除了。”

“你曾说过，雾城的人民不知道皆破先生的真面目，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皆破先生，会是一个女人。”

皆破先生由衷赞叹道：

“真是严丝合缝的推论！没想到你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本质上却是一个非常细腻的男人呢。”

蓝思琳道：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你总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七七笑眯眯道：

“问吧。”

蓝思琳沉声道：

“虽然我已经推论出了把我和沈园引到真雾城是你驱使虎爷的行为，可是我终究没有办法理解你的目的，我们两个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关注的东西吗？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和雾城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包括剑魁的出现，都不会是巧合吧？”

皆破先生深深叹了口气：

“这就涉及到一些很久远的故事了，告诉你也无妨，你确定要听吗？”

蓝思琳点了点头。

皆破先生问道：

“你对‘蜉蝣’和‘八魁’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蓝思琳思索了一阵，道：

“根据江湖传说，世上有几处神隐之地，都是连艾斯兰也无法触及到的所在。据我所知的，有传闻中位于天空之巅的紫花阁，北邙深山尽头处的李家，师匠的世外神隐乡，无处可寻的顾氏鬼城，法外之都雾城，还有蜉蝣的归属云川……”

“这些传闻中的地方全都无迹可寻，甚至被怀疑是有人存心臆造出来的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地方，但是既然我已见识到了真正的雾城，想来这些传说中的神隐之地多半也确实存在。”

“比起其他地方，来自云川的蜉蝣组织可以说是最为有迹可循的一个传说了。作为神隐之地出来的组织，其状况极为怪异，与世隐乡的异人革命军完全相反，没有人知道蜉蝣的头目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蜉蝣存在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谁都知道加入蜉蝣的方式……只要宣称自己是‘蜉蝣’的一员就可以了。”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组织性，也没有任何目的，甚至也没有头目的怪异组织，偏偏却引来了无数人争相加入，甚至有心怀不轨者以云川蜉蝣的名号做着丧尽天良的事情，蜉蝣也从来不予理会。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组织，却有着真实存在的八名绝世强者作为成员加入。”

“这八个人，就是‘蜉蝣八魁’。传闻八魁中的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各自拥有一块对应八卦卦位之一的令牌代表身份。”

“据我所了解的，掌乾卦者为天魁，是紫花阁的阁主，据说是千年前以轻功无敌纵横天下的夜王后人；掌坤卦者为地魁，是隐居世外的德鲁伊，似乎能通晓世间万物生灵的语言；掌巽卦者为剑魁，葬剑寮寮主，天下第一号剑痴，誓要杀尽天下用剑之人；掌震卦者为刀魁，神秘莫测，性格乖戾无常，经常四处游荡；掌艮卦者为影魁，实力极为强横，行事最为乖张，留存在世间的传说也最多；掌坎卦者为花魁，据说是星空之下最美的女子；掌兑卦者不曾有过传说；还有就是掌离卦者烟魁，传闻中能纵烟而行，无法捉摸……”

蓝思琳说到这里，忽然皱起了眉头，却听得皆破先生幽幽叹上了一句：

“不错，我就是烟魁。”

蓝思琳如遭雷殛。

皆破先生，雾城，烟魁，雾城的水……

八月十九，剑魁沉棺……

剑魁……

他失神地呐呐道：

“蜉蝣的烟魁……还有剑魁……两人都同时出现在了雾城……”

他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颤声道：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蓝思琳忐忑问道：

“难道说，八月十九，剑魁沉棺，指的就是你要和剑魁一决生死？”

这个世界上，能让剑魁沉棺的人，确实没有几个。

但是同为八魁之一的烟魁，绝对有这个资本。

皆破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想，大抵不是我要和他一决生死，而是他要和我一决生死。”

“为什么？！”蓝思琳显得异常激动，似乎完全无法理解：

“你们不是同一个组织的人吗？”

七七苦涩地笑了笑：

“你太小看蜉蝣的存在了。虽然我们同属蜉蝣组织，但这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因为蜉蝣从来都好像不曾存在过，所以蜉蝣成员之间更加不可能存在什么同盟之情。再说，剑魁决意要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对方是谁，他都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为什么剑魁执意要杀你……”

蓝思琳失神呐呐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道：

“难道说……”

皆破先生风淡云轻地笑了笑，问道：

“想看吗？”

蓝思琳一脸呆滞地望着七七，七七的手里一直拿着那杆长度十分怪异的烟斗，她白皙的手轻轻拂过烟杆，眼里带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似是在回忆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用右手握住了烟头，握住烟杆的左手缓缓向外抽离。

皆破先生轻声喃喃道：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用过它了。”

那柄怪异的长烟斗，从烟头往上的部分，在七七的牵引下，像一柄真正的剑鞘般逐渐抽离，露出了里面泛着银色冷光的奇异物什。

那是一柄极为摄人心魄的剑。

剑身之宽，不及一指粗细，锋刃薄如蝉翼，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偏偏就是这样一把剑，在蓝思琳目光触及之时，仿佛眼睛都在刺痛！

皆破先生目光深情，一字一句道：

“剑名，浮烟。”

雾城的皆破先生，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她不仅是烟魁，也是一名剑客。

蓝思琳心中之震撼早已无法言表，哪怕只是稍微想一下两名绝世剑客的生死对决，都让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燃烧到了极致！

蓝思琳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紧紧握起拳头，喊道：

“不行！你绝对不能和剑魁决斗！你现在根本就不是全盛的状态……这样的你，对上了已经养精蓄锐整整五天的剑魁，就算你的剑法再如何精妙，也是九死一生啊！”

皆破先生将名为浮烟的细剑重新合上，微微蹙眉：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全盛状态？”

蓝思琳愤怒道：

“这还用想吗？！剑魁被人定下了十九日的死亡宣告，雾城水里的毒素恰好又在十九号当天爆发，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巧合，你之前曾经跟我说过，没有人敢惹在雾城里的皆破先生，这句话如果不是单纯的自吹自擂的话，就说明雾城的存在本身肯定对你有什么作用！我甚至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想要谋杀剑魁的阴谋，这根本就是设下了一个针对你的局，将剑魁引诱到了这里，再利用剑魁来杀掉你，你自己难道想不到吗？”

七七轻轻笑了笑：

“你的感觉确实很敏锐……你可知道鬼域？”

蓝思琳愣了愣：

“你问这个干什么？鬼域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说什么异人强者强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域之类的……等等……”

七七苦涩地笑了笑：

“不错。整座雾城，都是我的鬼域。”

整座雾城。

面积不下千万平方。

人口不下三百万。

皆是皆破先生的鬼域。

蓝思琳对皆破先生的认知又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台阶。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被七七刷新他的认知了，他甚至有些感到麻木。

七七道：

“想必你早已知道，雾城里的人，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蓝思琳默然无语，点了点头。

七七继续道：

“雾城没有得善终之人。他们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或是疾病，或是车祸，或是自杀。他们之所以能够继续活着，不只是我凭借个人的意愿将他们复活。只有在临死之际，心中怀有巨大执念之人，其灵魂才能凝而不散，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以灵魂的形态继续在这座雾城生活下去。”

七七语气平和，隐隐带着温柔：

“执念是什么？执念就是复杂情感的结合体。”

“……或许是临死之际，想到了心爱之人还在守候。”

蓝思琳想到了煎饼铺的王老板。

“……又或许是为仓促结束自己的人生感到后悔，希望能够再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蓝思琳想到了戴眼镜的女学生。

“……或许是对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