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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留下的人

横风港的夜像是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傍晚在不经意间已垂下沉沉暮色,夕阳沉入云海,在天边镀上一片火烧似的云霄。而很快,连最后一线红光也渐渐消退了。

港口内亮起了灯,像是坠入大地上的星辰,由远及近逐次点亮了,在黑暗之中汇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河流,映在方鸻的眸子深处,漆黑,冰冷,又带着一丝仅有的温度。

这广袤无垠的天地,在世人眼中好像蕴含着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但却无法回答此刻他心中的疑问: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无数偶然之中的一个必然?

是不是有人操纵了这种可能性?

正如同当年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的事情一样。

十七年来的认知一朝尽覆,让他很难不产生这样的想法。自己的人生究竟掌握在自己手上,还是为冥冥之中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所操纵着。

当然理智上方鸻也明白,操纵一个人人生轨迹这样的事情在理论层面上几乎不可能发生,其计划越是复杂精密,其可行性往往也就越难以言述。但他此刻的心境,很难不从阴谋论的角度去考虑这一切——

可能并不理智,但符合情绪的需要。

Rekehtopa这个ID背后究竟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面目?

由于那个星门港员工的死,让人已很难相信其目的是善意的,或者不经意的。

原因如此简单,正如渡鸦相伴于尸体,死亡也总与其背后的阴谋如影随形——

若假设这个ID背后是一张大网,将他重重覆盖,但方鸻还是从层层恐惧之中找出了一丝理智。这源于这些日子以来他所学会的,从重重困境之中找出机会的本能,与有塔塔小姐教会他的,危机之中保持着冷静的思考方式。

关键在于,这张大网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

从他在社区之上无意的言论之中认出他来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那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说,关键在于舅舅一家对于他的保护是如此的滴水不漏,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生父与生母的生平,又遑论旁人如何确认?

因此似乎可以排除自己老师的嫌疑,他与R的相识充满了偶然性,并且对方也从来不鼓励他来这个世界。在他看来,R对于他的教导更像是丢出一个个恶作剧,想要看着他放弃的样子,但他却一次次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两个人都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当然他一时半会解不出问题时,对方少不了要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连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也是他一次次厚着脸皮求来的。

至于Shana——Shana,提到这个ID之时方鸻心中略有些微的疑虑,他暂时还是无法排除这些人的可能性。他不清楚这些人对于自己的目的,正如同他不清楚Rekehtopa的目的一样。

如果Rekehtopa是有意将他送来这个世界,那么有可能对方仍旧通过某种未知的方法监视着他,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想法,正如人不可能轻易让自己的投资打了水漂一样。

那么Shana这些人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当然方鸻在这些日子里学会的另一件事是,在一个事实得以确认之前,不要轻易下结论。他可以怀疑,但最好保持谨慎,因为偏见会蒙蔽人对于真相的认知。

将社区上认识的这些人先压下不提,那么对方查出自己身份的途径便只剩下现实一条了,其实这方面的方法应当是蛮多的,毕竟他与舅舅一家的关系,他的出生与亲缘搭档都是明面上的。

军方能查到十多年前他与舅舅一家的抚养关系,并从当地法院调出档案,那么有心之人也应当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查到。虽说这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但他也很难相信谋划了一起空难背后的势力会是什么普通人。

选召者的档案是有一定密级,但所谓的保密措施往往是相对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方鸻所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你永远也不清楚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一个黑暗信徒,所以大部分保密措施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军方所头痛的也正是这一点,黑暗信徒的存在打破了一个固有的认知,即大多数极端宗教与邪教组织,通常都以其激进的原教旨主义来维系信奉者的战斗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是一种好逸恶劳的动物,如果他不能自我洗脑,那么苦修士一样的宗教组织就会涣散,失去战斗能力。

越是极端的宗教,越是如此。

但黑暗信徒似乎打破了这一常识。大部分黑暗信徒隐藏在常人之中时,与常人看来别无二致,他们甚至不需要进行任何宗教仪式,来完成自我认同,也不需要互相监督,来巩固信仰的坚定。

但一旦到了某个时候,当黑暗众圣需要他们的信徒为之奉献的时,这些黑暗信徒就会高效地行动起来,仿佛忠贞无二,狂热无比。但不是说黑暗信徒之中不存在背叛者,只是相对于其基数来说,少得可怜。

这样的情况不要说方鸻无法理解,各国军方一样感到无从下手,防患于未然几乎很难做到,只能建立一套应急处理机制。

他其实很早之前倒是问过一次关于苏长风这个问题,黑暗信徒们——尤其是地球上的追从者们,他们究竟图什么?

对于真神的崇拜?

但那似乎也与地球人没什么关系。

尤其是大部分黑暗信徒似乎盲目与理智并存,这让人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苏长风的回答倒是简洁而一针见血:“其实无他,欲望而已。”

“欲望?”

“在通常的宗教洗脑之中,你需要死亡之后才能得到的东西,但在这里,你可能真正能够得到。这就是有没有真神存在最大的区别,也是我们感到难以下手的原因。”

“可真神只是存在于艾塔黎亚不是么?”方鸻忍不住问道。

“如果你把艾塔黎亚看做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世界,甚至只是一场游戏人生,的确如此。”苏长风点了点头,“但问题在于,星门相对于地球来说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太明白。”方鸻实在无法理解这之间有什么区别,星门是星门,地球是地球,纵使黑暗信徒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渗透到地球上来,但他们在地球上也只能与常人无异而已。

“举个例子,”苏长风说到这个例子时,眼中闪动着一点幽光,“永生。”

“永生?”

方鸻听到这个词时楞了一下。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拜龙教徒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这一点,他们所一直狂热地追求的东西,虽然在方鸻看来变成怪物实现永生,怎么想都不划算。

“你在地球上当然不可能实现永生,但在一个有真神的世界中呢?”苏长风意味深长地说,“如果黑暗众圣许诺给你永生不死,那么你留在星门之后与留在地球上又有什么不同?对于死亡的恐惧是人的共性,甚至越是优秀的人越是如此,这正是为什么黑暗信徒如此棘手的原因之一。”

“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永恒,纵使是神也有熄灭的那一刻。”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永恒了,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活一千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苏长风答道:“想想看,如果让你去杀死其他人,但好处是可以获得更长的寿命,哪怕只能留在艾塔黎亚,你会去做么?”

方鸻默默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么加上你身边的人呢?”

方鸻怔了一下,但沉默了片刻,还是摇头。

“这就是我们和其他人的区别了,”苏长风答道:“大部分人心中还是有理性存在的,他们情愿当一个人,而不是野兽。但连你也会犹豫片刻,不是么,因此你也就不难理解黑暗众圣的追从者为什么如此甚众了。”

明亮的月色已经升上了港口上空,正是月初,犹如一轮弯钩悬挂在云海之上。淡淡的银华映照着天边缓缓移动的云墙,犹如几位高耸的巨人,沉默地看照着这片大地。

北风推着云层前进,不断变化着形状,偶尔卷起几枚枯叶,落在方鸻身上。让他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举起手将它们从大衣上扫了下去,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从后面伸了过来,按在他的肩膀上。

方鸻微微一怔,回过头去,看到大猫人束成辫子的鬃毛,与上面映着月华的金属束环。狮人圣骑士抬头看着前方,没有看他,受伤的那只眼睛微微眯着,银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当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心中就开始学会装得下一些事情,”大猫人缓缓开口道,“不过没什么事情是跨不过去的,我从过去的经历之中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曾放弃过一些坚持——但只有这一条,始终陪伴我左右。”

“大猫,你说的这些东西放在我们那个地方叫做心灵鸡汤,这年头还信这个东西的人已经不多了。”

一个聒噪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狮人圣骑士抬起头去——方鸻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也不由向那个方向看去,正好看到帕帕拉尔人坐在上面,一只手扶着树干,摇晃着一双小短腿,黑漆漆如豆子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们。

方鸻楞了一下,“帕克,你什么时候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了,”帕帕拉尔人答道:“不然你以为刚才那些树叶是谁丢到你身上的,是不是很有意境?”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方鸻手中丢出一道金光,正中他鼻梁骨,惨叫一声向后一仰一个倒栽葱从树上栽了下来。还好这是艾塔黎亚,要放在地球上这一下至少得让他来个高位截瘫什么的。

大猫人抚着胡子看着帕帕拉尔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微微一笑,所谓自作自受,大概就是说的这个了。

方鸻拿帕克当了一次出气筒,心情总算好受点了,这一天以来自从从军方那里得到消息,又经历了之后的一切,他虽然自认为意志力还算坚韧,但还是有一些心乱如麻。

他这才看向一旁的大猫人,说了一声:“瑞德先生,谢谢。”

他当然明白,狮人圣骑士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是来安慰自己的。七海旅团中可能还不太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大约也知晓了他与他父母,与舅舅一家之间的事。

“不必谢,其实这时候应当另有人来陪你的,不过你的舰务官小姐恐怕暂时走不开,”瑞德笑了一下答道:“你不嫌弃我这个替代品就成,当然我也明白,比起大男人来,当然是美人儿相伴更合适一些。”

“那可不一定,”帕帕拉尔人拍着屁股上的灰,在那里叽叽咕咕,“女人有什么好的,又麻烦,又啰嗦。”

“那你的那位阿菲法小姐呢?”大猫人反问道。

帕帕拉尔人立刻像是被戳中了痛脚一样跳了起来,说着什么阿菲法小姐是阿菲法小姐,和其他女人能比么一类令人忍俊不禁的话。

方鸻懒得理会这活宝,回头看了一眼庄园的方向——那是军方给他们安排的住处,过去大约是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