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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挽弓

日落时分的秦淮河,大约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烟波浩渺的河面倒映着漫天金红的晚霞,浴浴熊熊。天边一抹残阳,殷红的色泽,仿佛是谁的血被泼在了上面。

顾荇之勒住手里的缰绳,将马停在秦淮河南岸。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官兵清场,周围并没有聚集群众,但目之所及处,仍是乌泱泱的一片。

秦淮河,日落时。

眼前的场景与梦境重合了。

顾荇之觉得恍惚,一时间也忘了要下马。直到从人群中跑来一人,唤了他一句,“顾侍郎。”

来人是秦澍的侍卫。

“出了什么事?”他冷声问,收鞭侧身。

然而动作拉扯到背上的伤,他身形一滞,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好在一旁的侍卫赶快扶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他推开侍卫的手站直,又问了一遍。

侍卫一怔,赶忙回到,“今日大人府上的姑娘出门采买,行到这间家具铺便遇到了大理寺要来拿人。”

“拿人?”顾荇之蹙眉看他,“拿什么人?”

侍卫顿了顿,低头道:“林大人说接到可靠消息,大人府上的姑娘身份可疑,要拿她回大理寺问话。现在秦侍郎带着人,在前面跟大理寺的对峙……”

没等他说完,顾荇之便吩咐道:“去告诉秦侍郎和林大人,说我来了。”

不消片刻,面前的人群便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向两旁避让,为顾荇之留出一条通道。

道路尽头,他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惊魂未定地躲在秦澍身后,轻飘如烟,怎么看都觉得恍惚。

“顾侍郎,”没等顾荇之先开口,人群中便传来林淮景的声音。

这么一喊,秦澍和花扬同时都看了过来。

然而在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的那一刻,顾荇之却不敢看她,兀自将眼神移开了。

林淮景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悠缓地从一众侍卫身后走出来,看向顾荇之的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及至行到他跟前,林淮景才装模作样地揖了一礼,道:“林某手上接了个案子,本想传大人府上的姑娘回大理寺一问,奈何秦侍郎半路带人阻拦,说是依大人之托……”

“有逮捕批文吗?”简短的一句话,声音冷沉。

林淮景一愣,故作不解道:“林某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堂堂大理寺要传个庶人问话,竟然需要朝廷批文。顾侍郎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冷沉的眼扫过来,林淮景戛然收住了话头。他听见顾荇之冰泉玉质般的声音响在头顶,夹杂着些许寒意,“她是我顾氏长房嫡系将来的主母,朝廷从三品大员未过门的妻,不是什么庶人。”

林淮景被他这陡然冷冽的语气震住,颤巍巍地往后退一步,虚扶了扶头上的官帽。他稳了片刻,而后嘴角才扯开一丝淡笑,问顾荇之道:“顾侍郎应该不知道林某要问的,是什么案子吧?”

言毕举起右手,朝身后勾了勾手指头。

不算安静的街道一侧,窸窣脚步传来。片刻后,从林淮景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

她穿着宽大的玄色氅衣,氅衣罩住了头,看不清样貌。

林淮景轻笑一声,对着顾荇之道:“这位姑娘顾侍郎还没有见过,是今日一早有人送到我大理寺来的。”

说话间,林淮景对着那女子做了个手势。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东西,递到林淮景手里。而后摘下罩住头的氅衣,露出藏在里面的脸。

那是一张与覃昭颇有些相似的脸。略硬朗的五官,扁而平的下颌,眉宇之间,也有着他的几分英气。

林淮景接过女子递来的东西,往顾荇之眼前摊开,道:“顾侍郎虽未见过故友之妹,但与覃昭兄弟情深数十载,这件东西,该是认识的。”

顾荇之怔忡,垂眸只见一个银质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色的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光,正面那两个雕制的“百岁”二字,看在眼里,仿若火烧一般灼热。

他怎么会不认识。

覃昭也有一把一模一样,在他将花扬带回顾府的那天,他便交给了她。

一瞬间,现实、梦境、回忆……

所有的一切霎时翻搅起来,顾荇之觉得胃腹抽痛,竟然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茫然。他像是凝滞住了一般,甚至忘了转头,去寻找人群之中的那道白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那一夜陈府里偶遇的刺客。

秦澍告诉他殿前司虞侯行踪的时候,唯一在场的人。

还有那支她亲手交给他的鎏金花簪……

原来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胁他,而是借此接近他。

就连那一晚,令他心怀愧疚、情难自制的刑部作证一事……都是她一早算计的。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封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四周都是高墙,沉沉地压下来,有种围追堵截之感。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将他包裹,犹如浮在半空。一片寂静中,他转身缓缓地走向那个白影。

夕阳拖着最后一点艳色扑洒在她的眼睛,仿佛整个银河都被她锁在了里面,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

脑海中,千形万象在这一刻汇聚。

他记得她爱吃糖、害怕黑、爱耍小脾气、偶尔难哄任性、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往刑部正堂一跪。然而此刻,他却不再清楚这些他记忆里的细节,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你……”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想问的话不知从何问起,一开口却变成了那句,“你现在很安全。”

“这里是县衙,你现在很安全。”

时光回溯,顾荇之想起来,这句话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的。那时她很害怕,半晌才伸出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写下“窈窈”两个字。

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

汤汤水逝,空余晚风。

顾荇之没有等来掌心处的落笔。

半晌,他听见一道平缓清丽的女音,甚至还带着点笑,她说:“顾长渊,别傻了。你这么笨,会让我赢得没有成就感。”

倏地,有什么东西轰然一落。那只等在半空的手颤了颤,抓空,再握紧。

晚霞愈烧愈盛,云层波涛涌动,背上的痛偏又在此刻灼热起来,撕肉裂骨。

然而顾荇之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黑沉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寒霜,平静地垂眸看她。

“殿前司虞侯是不是你杀的?”他问,声音苍白而倦弱。

花扬歪了歪头,坦然道:“是,不过他人真蠢,比不得你有趣。”

“覃昭是不是你杀的?”顾荇之又问,语气冷凝如冰。

花扬思忖片刻,耸耸肩,“不算是吧,我只是将他推给了花括。”

顾荇之冷笑,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也不擦,只逼视着她道:“陈相呢?是不是你杀的?”

花扬摇摇头,颇为惋惜地道:“没赶上。若那晚动手的人是我,也就没了这后面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那我呢?”

那我呢……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倒是罕见地愣了愣。顾荇之看着她,神色淡然,不悲不怒。

那双琥珀色的浅眸映着落日长河,头一次出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茫感。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如霞色变幻、稍纵即逝。

面前的人笑起来,眼眸如星、眉目如月。这样一张美好的面容,朱唇轻启时,说出的却是冰冷冷的句子。

“还行吧,”她说:“若是他们晚来些时日,兴许还能跟你多玩儿一会儿。”

玩,她用的字是“玩”。

听见她回答的那一刻,顾荇之只觉得胸中一沸,似有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翻涌而上,仿佛一头关不住的兽,横冲直撞,要将他原本清明的心都撕碎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