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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梳通上下(上)

阅兵与分发赏赐毫无疑问是个力气活。

从高高在上的官家、相公、太尉,到下面的大头兵,大家都很辛苦,因为每个人都要做一些大量的重复性的工作。

当然了,下面的士卒或许心情会好一点,因为他们获得了真金白银的钱帛赏赐。

相对而言,从赵官家的角度来说,他本该有些精神上满足感之类补偿的……譬如数万得胜之师,齐呼万岁,官家打马横向行汴黄之畔,豪气自生,所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这是胡扯!

说句实在话,经历了这么多次战场,尤其是鄢陵之战七八万部队大总攻的场面都见过了,赵玖对这种阅兵也没啥感觉了,一上午加一中午下来,就是觉得累。

而宰执们外加都省、枢密院的官吏们就心情更不咋地了……因为他们是撒钱的,眼瞅着钱帛几乎一空,谁心里都有点虚。

其实照理说,大宋肯定有钱的,东南、荆襄、两淮、巴蜀都保住了,而且靖康之变中冗官、冗军,外加皇室的浪费问题也都被女真人变相解决了。那按照以往经验,剩余这些地方,只要运输接上来,供养这御营二十来万的军队当然没问题……淮南两路,一年下来光绢帛就百万计,是假的吗?

但是,也要看到眼下河南一空,东南未靖的现实问题……如果东南不能迅速安定,财政还是会出问题的;至于河南这里,说句难听点的话,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所以,这一拨襄阳、南阳积攒的钱帛全砸出去以后,上下不免稍微有些不安。

不过,还是得说,这种不安本质上是一种进步……之前赵官家让人在亳州刮道祖金身的时候,在顺昌府行在百官一起分两桶‘江侍郎’的时候,那叫一个山穷水尽,反而不会有什么不安的。

而现在这种不安,很明显是因为大宋重新有了正经朝廷的样子,按照运行正经朝廷的思路继而衍生出来的特定烦恼。

至于说昨夜大闹御前的几位帅臣,不知道为何,今日一个比一个老实。

当然了,该装的也没少。

韩世忠挂着一个玉带,挺胸凸肚,却几次三番主动为赵官家牽马;张俊不知道听了谁的劝,居然将昨夜收到的蜀锦尽数赏给了随行的自家部众;李彦仙将‘中流砥柱’的旗帜早早挂起,坐在那里宛如木雕……

而岳飞和王彦,以及王德、闾勍四人就只是老实了。

且说,这里面是有缘故的。

按照赵官家昨日到来后在城南的那番言语,虽然还未具体落实,但这几个大将之中,前三位是没有任何质疑的,而且排序明白无误。

韩世忠是少保加两镇节度使,位列第一;

张俊是少保加一镇节度使,显然是第二;

李彦仙只是一镇节度使,但他身上还有一个不在武阶序列的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而永兴军路目前一半都还在大宋控制区内,这个意义可比岳飞那不三不四的镇抚使,以及王彦敌占区的制置使强太多了,何况他还是御营中军都统制呢?

所以,李彦仙毫无疑问是第三。

但再往后,王彦、岳飞二人的排序,赵官家为了保护岳飞,其实是刻意模糊处置,没有过多讨论的,也就是所谓四大天王一定要有五个的感觉……故此,今日阅兵,基本上就是前面三人一边老实一边装,剩下四个只是老实,甚至昨日最闹的王德今日颇有点装死的意思。

总而言之,这场在河阴城北、黄河以南举行的盛大阅兵典礼,因为身份不同,众人虽说不上各怀心思,但姿态也都截然不同。

不过,今日的主角并非是这些人,今日的戏肉也不在从上午持续到中午的盛大阅兵之上。

下午时分,阅兵平安结束,虽然酒肉并不充足,但还是尽全力举行了全面的宴会……犒赏、犒赏,一顿好吃的总是免不了的。

而赵官家本人也在阅兵台上,公开举行了御宴,和昨夜小宴不同,这次军中统制官以上,包括赵官家之前点名提拔为统制的牛皋,以及岳飞部那几个被压在统领一级的将军,如李逵、汤怀、李宝、李璋等人,全都得以在御前宴饮。

官家居中,宰执在左,帅臣及御营都统制王渊在右,内侍省押班与御前班直正副统制侍立,然后六部九寺五监六院主官、翰林学士、御史台要员随宰执而列,数十位各部统制官、统领官随帅臣而排……林林总总,只是些实权文武,竟也有上百席。

若是完颜挞懒杀个回马枪,一个猛安潜渡黄河,然后又穿越了连绵几十里的军营,最后真成功突袭了此处的话,怕是大宋真就要亡在这河阴了。

酒过三巡,为天子寿,为大胜贺,为宗相公悼,众人酒意微微,却又显得有些拘束。

因为接下来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按照酒宴规矩,御宴当有歌舞、杂技、相扑,文臣居多时自然还要有诗词,武将居多时自然要有昨日那般折腾。

至于今日大宴,本该样样不缺的。

但说实话,之前赵官家一首《青云案》压遍古往今来元宵词,文臣们谁还敢擅自卖弄文采?昨日那七位帅臣如此折腾,今日早已经老实,下面那群统制官、统领官又有谁敢如何?

至于杂技、歌舞、相扑……靖康以来,谁还见过?

难不成要等王德王太尉喝多了,邀请韩太尉家中的梁夫人过来舞一曲?然后不管成败,歌舞和相扑总是能见上一个?

当然了,赵官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他既然准备如此大宴,自然也有节目奉上。

“官家有口谕,军中乏舞乐,当以相扑助兴。”瞅准时机,押班冯益忽然上前,扬声宣告。

检阅台上一时惊叹声连连,然后几乎人人振奋。

且说,相扑在大宋向来是上下皆宜的流行运动,不仅民间喜欢,文人、贵族和皇室也都喜欢,到了后来全盛时期,几乎每有御宴、国宴,都要有专业的皇家相扑表演。而正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表,靖康前,已经发展到贵族、豪门、大户,甚至文臣府上,几乎家家都豢养相扑手的境地,平时出席宴会,身后一排相扑手并列,随时出战,为主家争得脸面。

不过,这其中,必然还是皇家豢养的御前相扑手最为出众。

回到眼前,今日检阅三军,军营之内,文武汇集,还有什么比赵宋皇室的相扑表演更合适的助兴节目吗?

于是,此言既出,几乎人人翘首以盼,准备看看官家这一阵子在东京到底收拢到了什么水平的相扑手?

夯土而成的检阅台,之前为了方便检阅,本身就有阶梯层次,天然形成了一个所有人不必起身便可一起使用的观赏台,而随着冯益言语,很快,就在检阅台的前方平地上,立即便有数百御前班直振甲涌上,大略围起了一个场地。

众人愈发振奋,因为这本是御前相扑的姿态,以往皇室举行相扑,都要外围甲士,竖旗立鼓,然后说不得还会许围观达官贵人当场下注,然后胜者非止得钱,说不得还有赏官,败者也无忧,因为自有官家替败者掏钱。

不过,仅仅是片刻之后,在场文武便齐齐变色,因为杨沂中亲自下场带来了一群特殊的‘相扑手’……初时,还有人以为是看错了,但随着无人敢轻视的杨统制上台行礼汇报,所有人却都再无怀疑,部分东京留守司出身的统制官们甚至个个有些惊惶起来。

“官家!”

杨沂中俯首而拜。“逆贼张遇及其部军官三十人俱已带到。”

不远处,整个军营依然处于喧嚷之中,但御驾所在的检阅台上却已经鸦雀无声,几位相公微微蹙眉,相顾思索,却因赵官家未道明原委,所以并着急劝谏。

但可以想象,如果赵官家没有任何理由就真要当场做些掉份子的血腥之事,譬如强迫张遇和其部属互殴取乐,而非明正典刑,那不止是他们,此间上下文臣,都一定会出列抗议!

而且,官家难道不知道,这张遇乃是东京留守司出身,死便死了,如此场合来做文章,反而会让东京留守司诸官心生疑惧吗?

正在整编之时,对于这些军头本该不做额外刺激才对。

“将人带上来。”阅兵完毕,换成了那身大红常服的赵官家一脸平静,却是直接应声。

杨沂中回头只是一招手,便有甲士将系着绳索的几十人给扯到台上,为首一人正是前东京留守司统制官,一窝蜂张遇。

而张遇上得台来,浑身污秽、狼藉不堪,再往日威风,却还是强做镇定,仰头不语……其实,这是他自己心里明白,真要是有活命机会,他肯定会直接跪倒,借着台上许多东京留守司同僚旧人的好处求一条命的。

然而,这不是南阳一战的罪责摆在那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注定没个好结果吗?

身为官军,却清洗了城中抗金文武,开城降金,直接坏了五河防线;降金之后,裹挟城中士民,驱赶他们去围攻大宋官家所在的陪都,而且屡次与南阳官军正面交战;败退之后,狼狈西走,却遭遇哗变,又为西平翟冲所破,兵马也为之一空……此战种种,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性。

只是不知是什么死法罢了!

“你就是一窝蜂张遇?”赵玖平静问道。“南阳城驱民填沟,后又造了甬道的那个?”

张遇看了眼座中那个大红袍子的年轻官家,一声不吭。

“你这人,还有你这些部属,本来罪不可赦,但今日朝廷阅兵犒赏,却未尝不能与你们一个机会。”赵玖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无理,也没有理会左侧无数竖起眉毛准备出列的‘诤臣’,而是继续自顾自言道。“朕听说,你在你军中,驱士民为卒,士民不许,你便要他们两两互搏,以定生死,然后死者弃地、生者为卒……朕今日当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

张遇终于动容,却又有些难以置信之态,其人身后三十名军官也都面露喜色。

文官们各自讶然,他们不是不想劝谏,而是一时反转……原本是想劝赵官家不要过于掉份子之类的,此时却担心这张遇万一能活,反而弄巧成拙!

难道因为赵官家一时兴起,便使得如此卑劣逆贼得以偷生?

这事太过分了!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存了几分小心,不到赵官家最后说出生得赦这些定论,居然无一人出列,尤其是他们看到此番随官家一同来河阴的御史中丞胡寅、翰林学士林景默这二人都束手无言后,就更是存了个小心。

而就在下面文武各怀心思之时,赵玖却已经指着张遇身后众犯相询:“尔等三十人,乃是朕让杨统制专门挑出来的,皆是张遇用那法子选出的人,都经过一次这等事,应当知道规矩吧?”

这群张遇部军官自然叩首以对,却又截然不同,有人纷杂求饶,有人却口称圣恩,而张遇也稍露笑意。

“那就下去吧!”赵玖也不再耽搁,而是挥手斥退。“你方三十人,算是一窝人,张遇自是一窝蜂,这一窝蜂与一窝人,今日只能有一方活下来……活者得赦!”

此言一出,检阅台上,人人色变。

文官们和大部分武官皆是交头接耳,俨然是一番‘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