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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交易

赵玖忽然发问,张俊倒也没有措手不及,因为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回答这个问题……只不过之前他以为自己是要把答案交给枢密院与公开的舆论,而从御驾开始大规模巡视黄河防线后他就知道,自己是要直接交代给赵官家的。

而讲句良心话,张伯英倒觉得后一种情形会更舒坦一点的,因为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实话实说就行,相对来说,面对着眼下的舆论和官场的规矩,他反而有些看不懂,并产生了一丝畏惧……有点跟不上新时代的那种感觉。

当然了,眼下这个超出预想的情况,也不免有些让人紧张就是了。

“官家,臣给你说句实话。”张俊一边说,一边起身给赵官家小心斟了半杯酒。

“私宅私宴私饮,就不必刻意称臣了。”赵玖接过酒杯,随口而对。“怎么舒坦怎么说。”

“是。”张俊坐回位中,一声轻叹,连连感慨。“臣……我其实心底下是很想讲,那小子这次过河是我示意的……说出去,估计天底下人也都信……而且按照邸报上的说法,我一个节度使,本就有相机出战呼应的……的……”

说到一半,张俊死活想不起那个词是啥了,只能在赵官家怪异的眼神下回头去看自己女婿,而田师中也硬着头皮在赵官家的目视下小声提醒:

“权责。”

“对,权责。”张俊接过话后继续转过头来,言语极为诚恳。“认下来,这事多半就是我丢些面子,下面却保住了张宗颜。官家不知道,自从子盖被官家放到御营前军后,我这里基本上就是小田和他主事了……何况他也只是想立功,这才轻了敌,算是战场上失了计,本心到底是好的。可话说回来,我又怕认下来,一个是到底骗了官家,心里交代不过去,二个是我是御营帅臣,认下来,人家还以为御营右军打仗都是这般无能呢,平白污了御营这些年辛苦经营的招牌。”

“所以,此事到底是张宗颜私自为之?”赵玖多少算听明白了。

“是。”

“你当时没怀疑?”

“臣当时在忙一件私事……”张俊无奈解释。“乃是联合了京东东路的海商,还有南边淮上的老关系,准备用京东的海船、水手,将淮上的商货卖到日本去上……那时候,为了这事正好要跟李宝那小子争夺海船争夺的厉害,就信了张宗颜小子的邪,以为他那些调度,还有争抢军械物资是帮着臣做事呢!谁能想到,他居然趁机将京东两路上下一起瞒住?”

赵玖终于怔了一怔,若有所思。

“官家。”田师中也低头插了句嘴,做了个补充。“张宗颜这次渡河,用的多是枢密院与地方上给御营海军指派的后勤补给,没有动用青州这边的大仓……所以臣等才被他骗过。”

赵玖想了一想,复又捞起一个丸子,然后一边嚼一边转头失笑:“伯英,你这次去日本做的多大生意,竟让你连眼皮底下的事情都无暇顾及?”

张俊尴尬站起身来,却又不敢不答:“三十艘海船,两万匹丝绸、三千担茶叶、五百箱瓷器,准备去换些白银、漆器……除此之外,去的时候压仓石定好用成箱的铜钱,回来的时候订好了要用掺了水的成筒硫磺。”

赵玖不免疑惑:“朕听鸿胪寺的王卿(王伦)说过,日本那边对大宋的国书向来谨慎,但凡有事大、朝贡字眼便装作不知,贸易也多有限制,你这么多东西……尤其是此番做大头的丝绸两万匹,两淮每年充税的丝绢就八九十万匹,自然不算多,可外卖的却也不多,两万匹,几乎是往年丰亨豫大时两淮一年的总海贸量,就不怕日本人不买?”

“官家,臣打探清楚了。”张俊赶紧解释。“一来是靖康以后,两国贸易紧缩了许多年,那边确实缺货,二来,则是日本眼下局势据说有些不对路……一面日本中枢的番邦朝廷日渐的不管事,一面是下面的郡国牧守自行其是,宛如三国时诸侯一般随意……臣打的主意是,若不能在东边九州岛卖干净,便试着向更东面走走,实在不行,转回高丽这边也不是不行。”

“万一还是不成呢?”赵玖认真追问。

“瞧官家说的。”张俊旋即跺脚解释。“做生意,尤其是海贸,不说别的,只是以铜钱换白银,那都是翻倍的利,要是丝绸、茶叶,更是数倍的利,瓷器中看品相,好的瓷器能十几倍的利……故此,三十艘船,只要六七艘回来,臣便能保本,十余艘回来,臣便能翻倍,三十艘便是穷尽一切法门,却只卖了二十艘,那又如何呢?回来便是!”

赵玖先是若有所思,然后恍然摇头:“朕知道,朕回来后,隐约听李宝和御营右军的几个统制官说过这事,但未成想你生意做得这般大。”

张俊一时得意。

“船出海了吗?”赵玖复又认真询问。

“被张宗颜这事给耽误了……”张俊收回姿态,尴尬以对。“本来该趁着冬日海龙王发怒的少,赶紧出海的。”

这边君臣对答,而下方刘晏、田师中、张子盖三人却早已经目瞪口呆……因为无论怎么看,这话题似乎转的都有些不对劲吧?张俊这般倒也罢了,官家如何也对做生意这般上心?

“官家。”

不过很快,随着田师中在桌子底下微微一顶,张伯英立即回过神来,赶紧在座中肃然。“臣知道官家是为了财政忧心的,臣还是那句话……官家但有所求,臣愿倾家报效。”

“伯英。”赵玖在座中缓缓摇头。

“臣在。”

“朕先说张宗颜的处置吧……多少算个有勇气的将才,朕不会杀他的,你上个文书给枢密院,揽一半责,朕再发旨意,让他降职为都头,军前效用!死伤者要好生抚恤!”

“臣替他谢过……”张俊赶紧答应。

“今日之前,咱们俩人其实细细谈过三次,对不对?”赵玖忽然打断对方。

“对。”张伯英也再度随着官家话语转变了过来,依然还是应声而答。“颍口亭外一次,下蔡城夜间一次,还有官家唤臣往鱼塘旁的桑林中一次,那次还有吴玠。”

赵玖微微点头:“其实之前三次,朕都有一种许你稍微在钱财上放纵,但不许耽误战事的暗示,对不对?”

和座中其他三人一样,张俊重新紧张起来,但还是立即应声:“是。”

“朕今日提早过来,不光是张宗颜的事情,这件事情朕不觉得你敢瞒着朕。”赵玖感慨以对。“之所以过来,主要是朕在河阴见了马扩,再度明了了北伐的艰难,且朕一路走来,从张荣的御营水军,到郦琼的御营中军右部(原八字军为主),再到岳飞的御营前军,最后到你这里……怎么看,都是御营右军战力最差、军容最差、纪律最差。”

话到此处,张俊早已经站起,田师中也随之起身,然后张子盖无奈,看了看刘晏,又看了看亲叔叔与拐弯姐夫,反而只能学着刘晏低头吃菜。

“都坐下。”赵玖继续喟然道。“朕其实知道,你如今的作为已经算是没有负朕了……朕当日在桑林里的意思,本就是指下边暂时管不了可以稍缓,只要你这边少捞一点便可……而从臣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御营右军这里,统领一层已经能领到隔壁御营前军八成饷了,而统领八成饷,统制官想来应该也差不多九成,你又要供养城外这支背嵬军,截留一成,放出去九成,已经算是很堂皇了。”

张俊重新坐下,心情随着这位官家的言语跌宕起伏,此时却又松了一口气。

“但是伯英。”赵玖捏着筷子继续给对方算账。“你这里放出去九成固然对得起朕了,下面又如何呢?统制得九成、统领得八成,都头得多少?最后落到士卒那里又是多少?而且,这个九成八成,真的是全饷的九成、八成?乃是御营前军的八成!而御营前军也是要养背嵬军、踏白军的,只不过人家在把账目在军司那里就公开摆出来了,以至于人人都抢着做背嵬军!除此之外,你军中役使士卒这件事情上是毛病最大的!最底下士卒军饷是邻居的六七成,平素不去训练,反而要去给上司盖房子、做工、运货,被人骂做没出息……你也是老军伍,你自己说,你的兵上了阵,能跟御营前军的兵比?”

有些事情,心里都知道是一回事,当面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张俊一时羞赧到满脸通红,却又只能低头听训。

而赵官家一气发泄,到底是到了尽头:“伯英,朕知道你没有负了咱们的约定,反而是朕这次有些出尔反尔了,但那又能怎么办呢?若眼下御营右军不做整顿,等到哪一日北伐了,若是御营前军败了,朕只会心服口服,知道是力不能及,可若是御营右军败了,朕届时只会懊丧欲死!”

“官家,臣还是那句话。”耳听着赵官家停了下来,张俊方才在座中抬头相对。“若官家有所求,臣愿举家报效……”

“不用你报效。”赵玖皱着眉头相对。“都说了,朕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尽力而为了,反而是朕出尔反尔,有负于你……”

“那臣着力整顿……”

“你整顿的来吗?”赵玖再度反问。“生意不要管了?没有你,两淮的货能跟京东的船搭到一起?”

“那臣……愿意……愿意让、让贤。”张俊回头看了眼自家女婿,然后终于艰难说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田师中、刘晏、张子盖也全部起身肃立。“就以张宗颜这事为理由,官家撤了臣吧!然后,然后另择大员……如何?”

“朕确有此意。”

赵玖一面应声,一面却反而摇头,而且言语同样艰难。“但朕不能这么做……因为朕是个皇帝,朕对臣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为朕豁出过命的武臣……要讲信用。”

空荡荡的张府正堂上,站着的其余四人几乎一起怔住。

“如果没有卿在下蔡,朕早就被完颜兀术赶下海了!卿的功勋,天下皆知!往后多少次,鄢陵那一回、尧山那一次,卿也都算尽力而为,没有半点耽误大局!至于张卿与朕私人之间,咱们刚刚说过好几回了,你并没有负朕,反而是朕有些出尔反尔……”赵玖也越说越无奈,只是无奈中又有一种咬牙咬定的坚定感。“张卿,御营大军如今已经二十万朝上了,天下帅臣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自己说,朕今日轻易动了你,将来如何取信于其他八九个节度?取信于几十个统制?取信于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荣誉感和七八成军饷的御营二十万大军?让他们相信朕,朕将来会妥当对待功臣,并将文武看的一般重?以文制武那是制度设计,文武平等,就得靠从朕这里以身作则!”

堂中一片寂静。

期间,张俊几度心潮澎湃,有心鼓起勇气跟这位官家表明心迹,学一段说书中的君臣交心演义,却又每次都舍不得这个都统所带来的权位财富与种种便利,然后又屡屡气馁。

到最后,层层气馁之下,这位资历最老的御营都统俨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干脆只是束手不语。

“但官家却是为大局方才出尔反尔!”就在这时,御营右军副都统田师中忽然在自家岳父身后开口。“官家前两次与臣岳父交心时,是何等绝境?谁曾想过只过了三年,就能在尧山打赢?后一次说时,谁想到能这么快就扫荡了西北?官家被大局逼迫,艰难到这种份上,我们做臣子的,若是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