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1980年。

丁贤一直沉浸在伤感气氛里。

他放下工作，帮助利家筹备葬礼，前后忙碌半个月之久。

出殡这天早上。

丁贤陪着父母在家里吃早餐。

等会儿丁兆廉与孟月桢也要赶去北角殡仪馆吊唁。

丁兆廉是利家精心邀请的八位扶灵人选之一。

但其实，丁兆廉与利啸和交往并不密切，主要是年纪的缘故，丁兆廉比利啸和小了二十岁，日常又不接触生意, 相互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利啸和离世后，丁兆廉仅仅默哀了一时，没几天就把这件事给放下，他不像儿子那样天天惦记感怀老人家。

饭桌上，他也胃口很好，吃饭嘛香。

手边摆着一份《荷东新闻》，他根据习惯翻看各个版面的头条新闻, 忽然注意到一個劲爆焦点，他不自觉念了出来：

“昨日佳宁公司董事长陈凇青签署关于收购置地公司旗下金門大厦的购销协议，此次收购涉及金额9.98亿港元，交易一旦完成，将创造本埠地产买卖的空前天价！”

丁兆廉稍稍惊讶了一下，扭头问儿子：“十亿港币买一栋楼？这家佳宁公司是什么来头，竟然这么财大气粗！”

丁贤把报纸拿出来，扫了一遍后，又把报纸放了回去：“媒体不是曝光了吗，陈凇青是从南洋来的投资人，他的佳宁集团是由遍布新加坡、马来、菲律宾与印尼的庞大家族所持有，当地财团也支持有雄厚资金，十亿港币对他只是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

丁兆廉努努嘴：“这是吹牛吹出来的吧？真正有实力的南洋富商，全都请我吃过饭,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南洋有这样一号人物。”

但凡是南洋巨富, 都在他儿子的黑石基金里有投资，南洋华商出了名的抱团，资本都在相互间置换与合作，这是因为时局动荡的缘故，独善其身肯定要被南洋当局欺压与掠夺，必须联合才能生存，所以绝对不存在什么隐形富豪。

丁兆廉就认为陈凇青的财富有夸大嫌疑。

即使陈凇青没有作假，十亿港币购买一栋写字楼也显得有些离谱。

丁兆廉又好奇问：“金門大厦很值钱吗？”

丁贤点点头，他对本埠所有著名物业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这栋楼的价值确实比较高，属于置地公司旗下仅次于康乐大厦的摩天写字楼，原本是金門建筑公司建造，前几年金門建筑公司被英资怡和并购，这一栋金門大厦也顺势成为怡和旗下物业。”

金門大厦位于和记大厦北边，将近四十层高，挨着维港，属于目前这个年代，中环最顶级的甲级写字楼，无论租金还是环境都比和记大厦更为优质。

说起这栋大厦，在六十年代时曾经爆发一次英资与华资的拼斗，大厦原址其实是英伦兵房，六十年代末交还给港府，用于商业发展, 港府进行了拍卖，当时中环土地基本都在置地名下, 置地为了这块地也是志在必得。

结果在拍卖期间, 凭空杀出一个金門建筑公司，花天价把这块地给夺走，建成了金門总部大厦，但这间公司没有高兴多久，73年遇上股灾，内部出现财务危机，整间公司被怡和吞并下来，金門大厦自然也成了怡和囊中之物。

丁贤又说：“怡和与置地都是凯瑟克家族产业，去年他们对金門大厦做了一次倒手交易，怡和公司以7亿港币的转让价格，把金門大厦过户到置地公司旗下，推高了这栋摩天楼的市价，如今又加价三亿出售给佳宁集团，虽然属于破纪录的天价，却也不是虚假交易。”

一个敢狮子大开口进行发卖，另一个敢冤大头一样去购买，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挑不出毛病。

丁兆廉有些不理解：“既然金門大厦这么值钱，置地公司为什么要发售，留在旗下收租不好吗？”

他儿子的和记大厦就是收租型物业，堪称稳定升值的摇钱树，还能当成基业传承给后代，卖掉肯定不划算。

丁贤说：“怡和是在回笼资金，用来应付另外一桩大生意。”

“大生意？有多大？”

“与中华电力差不多。”

“中华电力？本埠什么企业能与咱家的中华电力相提并论？”

丁兆廉讲到这里，孟月桢插上话：“肯定是港灯啦。”

被孟月桢这么一提醒，丁兆廉才恍然大悟是怎么回事，原来怡和准备收购港灯，所以才要发卖旗下物业筹集资金。

去年六月份丁贤收购中华电力后，港灯也开始动荡不稳，这是有财团在暗中炒作这间电力公司的股价，但参与炒作的幕后资本到底是谁，城中媒体多番猜测，却是始终没有找到确凿对象。

如今怡和出现这样大手笔的现金交易，已经证明怡和是炒作港灯的资本方之一，但除了怡和以外，还有其它资本参与吗？

丁兆廉还要找儿子问一问，却见儿子起身离开餐桌：“老豆，你吃饭快一点，今天利伯伯出殡，咱们要早点赶去利家，等会儿一起去殡仪馆。”

“吃饱了吃饱了。”

丁兆廉拿起餐巾擦擦嘴：“你去叫车，我随时可以动身。”

一家人先去利家大宅，然后结伴赶往殡仪馆。

这是在办丧事，大家情绪都比较低落，途中没怎么讲话，丁贤趁着空闲机会，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佳宁集团的情况。

别看佳宁集团在香江商界搞出一个十亿港币的重磅新闻，实质上这是一间诈骗公司，前世从1980年一月份到1982年底爆发的佳宁案，也是香江商界有史以来最大的欺诈案件。

早在1975年佳宁老板陈凇青已经来港发展，最初几年陈凇青老老实实，也本本分分做企业，先后成立佳宁杀虫、佳宁控股、佳宁置业等多间子公司，1979年完成原始资本积累，正式组建佳宁集团，打出一定名气，同时在香江商界站稳脚跟。

这之后，陈凇青就开始进行一系列欺诈行动的骚操作了。

金門大厦就是陈凇青诈骗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与最关键的一步。

陈凇青的核心诈骗对象是南洋马来西亚的公营企业裕民银行，他收购金門大厦的资金就来自裕民银行的信用贷款。

为了吸引裕民银行进一步放开信贷额度，半年后陈凇青会进行一次左手倒右手的交易行为，他合谋一位同伙，以一间投资公司的名义，开价16.8亿港元去收购金門大厦，这一次交易让他的账面盈利多出六七亿港币。

但这不是真实交易，却被陈凇青做的滴水不漏，并以此大造舆论，成功促成佳宁集团股价的暴涨飙升，并在短期内拉高佳宁集团的盈利率。

几年时间，陈凇青通过类似手法，不断制造赚钱假象，从而骗取更多投资。

前世陈凇青在1981年时曾经自称一年赚足了二十亿港币，盈利超过香江几乎所有老牌财团，诱使裕民银行给他陆续放贷近百亿港币，同时吸引全城股民目光，纷纷把资金投入到佳宁集团的股票上，导致佳宁市值如同吹气球般膨胀。

话说回来，佳宁集团根本没有盈利能力，为什么仅仅依靠做假账，就能骗取天文数字的财富呢？

归根结底是人心贪婪所造成。

‘你给我多投资，我给你高回报！’

陈凇青每次骗来一笔投资款，他都会拿出一部分，作为高额利息返还给股东们，让股东们尝到短期内赚大钱的甜头，股东们为了多赚分红，就会不断加大投资。

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陈凇青的分红是拆东墙补西墙，补到一定程度，资金链最终会断裂，到时气球被戳破，所有资金都要打水漂，这就是著名的‘庞氏骗局’。

这一场陈凇青所导演的骗局里，金門大厦是佳宁集团唯一的固定资产，最成功的骗局往往都从一场万众瞩目的真实交易为开端。

佳宁集团购买金門大厦就是毫无漏洞的买卖，这场交易做的越豪华越真实，投资者越容易被蒙蔽，越容易吃饵上钩，乖乖进入骗局之中。

其实受蒙蔽者，不止市侩小民，也不乏香江的名绅富豪。

丁贤到了殡仪馆后，把佳宁集团抛之脑后，开始专注在葬礼上。

利啸和家大业大，与城中老牌望族都有交情，今日可谓全城动员，超过一千位政商界人士前来悼念，来送利啸和最后一程，整个殡仪馆被围的水泄不通。

嘉宾致哀的时间也特别长，鉴于丁贤与利家关系非同一般，不可能提前离场，肯定要待到葬礼最后。

丁贤就在殡仪馆里耐心等待起来。

大约上午九点钟的时候，传媒界的名流人士何左芝过来吊唁。

完毕后，何左芝专程在人群里找到丁贤，他身边跟着一位样貌消瘦的西装中年，年纪四十岁左右，像是何左芝的子侄辈，丁贤就以为这是一位何家人，结果并不对。

何左芝介绍道：“阿贤，这位是百宁顺投资公司的阿峰，他曾经持股过佳艺电视台，你还有印象吗？”

丁贤问了一句：“是不是恒生创始人炳炎老先生的二公子？”

林炳炎是香江老一代金融家，本人极有威望，恒生银行最初创建时，林炳炎才是大老板，但他是上个世纪出生的老华商，四几年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他去世以后，恒生银行管理权才落到何善衡、何忝、利国韦这几位后辈手上。

不过虎父有犬子。

眼前这位林秀锋林公子，他与林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