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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Chapter 51

林炡向来是个反应神速的人, 但有好几秒没弄清自己听到了什么,少顷才意识到,吴雩其实是没有“家”这个玩意的,解千山不用说也没有。

至于在“吴雩”和“解千山”这两个人物身份出现之前……

“好。”林炡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个字, 顿了顿耐心道:“见完人以后,不论你想去哪里, 我亲自送你去可以吗?”

“……算了吧。”

“怎么?”

“不见了吧。”吴雩终于从椅子上坐起身, 随着这个动作林炡也坐起来, 两人刚才直直面对着面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只听他疲惫地道:“我早就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吴雩已经站起身,垂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谢谢。”紧接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 压低声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厅里会空出几个位置, 有两个还相当不错,为什么能争取的不去争取?我不说荣誉前途那些虚的, 就说经济收入和人身安全,难道不比现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强,你觉得呢?”

吴雩自嘲道:“没事,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吗?万一哪天被人打死怎么办?你觉得步支队发现这事以后会不会把整个地下拳市一股脑扫了?!”

吴雩不答。

“吴雩!”林炡几乎要低吼起来了:“你这辈子都这样了, 永远不想恢复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突然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甫一撞见, 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林炡最快反应过来, 立定沉声道:“冯厅。”

对面一帮人簇拥着俩老头,左边的那个赫然是云滇省当初的冯局, 现在的冯厅。吴雩下意识就想退后走开,但脚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见冯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边扶老花镜一边转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吴雩,我们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装,不太看得出年纪,虽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镜,但层层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处还带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老辣和锐利,上下打量了吴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吴雩身上,鼓励的、欣赏的、惊奇的、感叹的……也有一丝丝羡嫉的,仿佛无数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镜。

解警官,吴雩脑子里仿佛有巨钟在一遍遍回响。

冯厅向老者低声解释着什么,后者呵呵笑起来,似乎还挺满意,但少顷感慨万千地长长叹了口气。

解警官。

吴雩一只手被冯厅紧紧握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但实际上那手的触感却强烈到淹没了所有感知,神经末梢齐刷刷绷紧到极致,掌心正一丝丝泌出冰冷的潮湿。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过头,低声对随从吩咐:“我们在工作中,确实需要保护立下过功勋的同志,哪怕偶尔‘出格’一点,尽量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不用了。”

那些照妖镜又齐刷刷射来,吴雩眼角余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变化,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挺好。”

“解警官?”老者顿了顿。

冯厅急了,轻声呵斥:“解警官!”

“……”吴雩又仓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举在眉角敬了个礼:“为人民服务。”

他从冯厅掌中抽出手,转身走下楼,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尽头的风拂过高楼与街道,淹没了黄昏下操时少年人的笑声,吞噬了隔着一条街外校门里的喧哗和下课铃。他在风中加快脚步,鬓发与衣角在身后扬起,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要是能念书,一定继续往下念……”“当刑警的梦想不都是穿上白衬衣吗?”“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转眼被两人的大笑和打闹所盖过,和着晚风一股脑盘旋着冲上天际,消失在监狱重重叠叠灰色的高墙里。

吴雩跑了起来。

他就像要追赶什么似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过雨季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如同被一团阴冷湿气裹住双翼的飞鸟向下俯冲,冲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无归途。

哔——

哔哔!

汽车喇叭接二连三响起,红绿灯变幻,人潮涌过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滚烫的气,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许久终于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一声嘶哑、恐惧、纯粹发泄式的,没人能听见的抽泣。

——惊雷响彻天幕。

津海。

“!”

步重华骤然惊醒,只见车前窗外云层低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卷着树叶,哗然擦刮过车窗玻璃,口袋里手机在嗡嗡作响。

“喂?”

“——妥了!”手机那边传来他检察院老同学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大概是在边走边打电话:“已经批下来五零二两起命案分别立案侦查,周一手续下到你们局里,但那个凶手高宝康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没法定论,看你们能不能拿出后续证据……别说,你小子还真行,区区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转整个命案,那法医鉴定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你现在哪儿,还等在咱们院门口吗?”

步重华扭头望了一眼,马路上行人匆匆,对面是津海市检察院的大门。

“唔。”

“在啊?那你别走了,晚上咱们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只烤全羊配两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杨老钱他们几个——啊?你回哪儿?”

“回家,”步重华拧了把钥匙,轰地发动汽车,玻璃窗外的侧视镜中映出他嘴角一丝上翘的弧度:“家里有人等饭。”

“步重华——?!打太阳西边儿出来了是不是?你他妈骗鬼呢?!……”

步重华挂断电话,把手机轻轻扔向副驾座,牧马人在暴雨将至的大街上调了个头,驶向市中心。

轰隆——

闪电过后,闷雷翻滚,少顷哗哗雨声渐起,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万道水坑。

阴灰天幕之下,小区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梯一户的楼道内光明堂皇,步重华拎着两个外卖纸袋一阵风似的出来,站在家门前定了定。

他深呼了口气,望着防盗门模糊的倒影,突然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感觉自己的头发被雨打得有点乱。

他下意识抬手捋了把,紧接着动作又一顿,连自己都好笑起来,咳了声清清嗓子推开门:

“我回来了!”

半圆形的客厅里没开灯,显得有些空旷,暴雨在落地窗上打出千万道痕迹。步重华探头向楼梯上看了看,把外卖放在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提高声音:“吃饭了!吴雩!”

没人回答。

“……”步重华站在空荡荡的家中央,有刹那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吴雩?”他低声说。

他上楼推开客卧的门,房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离开时有点凌乱的模样,浴室门半开着,吴雩用过的毛巾随便挂在门把手上。客卧边上的健身房里没有人,楼下的主卧次卧也没有,封闭式阳台外是城市风雨交加的天空,雨幕后隐约变幻着市中心高楼广厦的流光溢彩。

步重华心脏凌乱跳起来,脚步变得很轻,仿佛不愿惊动一个令人沉溺而又脆弱易碎的梦境。

他推开书房门,与书房相连接的另一道门里是练琴房,门缝里正透出壁灯光。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止住了,就那么久久地望着那一隙微光,半晌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吃饭了,吴雩,你出来吧。”

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推开练琴房门,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即从半空无声滑落。

暴雨浇灌城市,千万道水线发出的哗哗声震耳欲聋,透过落地玻璃窗,变成潮汐般遥远朦胧的声响。

不知道站了多久,步重华终于慢慢转过身,眉眼神情像是被冻结住那样平静,动作也非常平稳,走到外间把外卖拿出来热了热,装在平时吃饭的碗碟里,就像曾经一个人演绎过的千万遍那样,坐在吧台边的同一个高脚凳上,开始吃。

汤勺碰撞餐具,发出轻微叮当声,但淹没在满世界大雨声中很难听清。

“哎,我一直好奇,在津海买这么大房子要多少钱啊?”对面那个人在灯光下一边热气腾腾地拨饭一边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响起:“看地段吧,你要买房子吗?”

“就好奇你的还贷情况,毕竟你不像那种收钱给人办取保候审的人嘛。”

“怎么不像了,你不知道我们领导都是权力寻租贪污腐败的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哈——”

……

“我最大的梦想,”那个人夹着一个香菇竹笋包子边吃边说,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那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态像是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就是每天下班后长在沙发上,做一个沉默安详、慢慢变圆的大叔。”

“说好你的梦想是慢慢变圆呢?”

楼梯上传来蹬蹬蹬脚步,那身影风一般刮上楼:“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

……

步重华笑起来,尽管那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吊灯将他孤独的侧影投在大理石台面上,窗外天色已经暗成了潮湿阴冷的深黑;过了不知多久,他拿着碗筷的手轻轻一松,在叮当碰撞声中用力搓了把脸,把眉眼深深埋在掌心里。

再也无法按捺的悲哀、渴望和思慕,终于冲破堤口,就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所有感官。

“人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无关!”

“他们没为难你吧?……”

“步重华人呢?!”禁闭室里那个人一脚踹碎电视屏幕,就像伤痕累累的困兽无路可走:“步重华在哪里!——”

步重华伸出手,按住桌面上的手机,几乎是刻意阻挡大脑思考,也不给自己任何犹豫迟疑的时间,闭着眼睛将界面解锁,大拇指用力摁下了未接记录中吴雩那两个字。拨出音响起,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世界于身侧唰然远去,只剩下眼前一方手机屏——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啪!

步重华把手机拍在桌面上,一手插进前额头发,随即搓了把发红的眼睛。他衬衣下肩颈肌肉绷紧,捏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青筋突起,咽喉肌肉干涩痉挛。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他怎么能不接我电话?

“喂,廖刚,”步重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开口嗓音沙哑难辨:“吴雩今天还在不在办公室,不在的话把他家登记在册的地址发给我……什么?”

“许局那边备了个外勤案说是把他派到外地去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廖刚开着车,在此起彼伏的晚高峰鸣笛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本来想跟您打声招呼的,但您今天也一天没来,所以……喂?喂步队?”

——外地?

仿佛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步重华焚烧的火气被沸然一压,白烟滋滋上升,透出一丝冰凉清醒的惊疑。

哪个外地?做什么去了?

吴雩这样微妙敏感的身份,许局怎么可能一人做主把他单独派到外地,且不说许局够不够权限,就说他这个顶头上司直接领导为什么连半点风声都不闻?

除非——

步重华的大脑仿佛被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压抑已久的情绪喷发出来,像岩浆覆盖地表滚滚焚烧;另一部分却清晰坚硬得像是万年玄冰,足够支撑他在瞬息间想通前因后果,甚至连表面冷静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