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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Chapter 38

“……你明明已经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指责你的上级张博明?”

“公安人员总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或重于泰山, 或轻如鸿毛……”

“我们确信张博明的判断没有任何失误, 为什么你对上级的命令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喧杂噪音,喋喋不休, 近而又远。吴雩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铁窗外一方苍白天光被栏杆切割成几条长方块,映出影影绰绰的人群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每一个音符都写满了忧虑、畏惧和重重怀疑, 监控设备在墙角闪烁着绿光。

“你跟张博明说了什么?”有人严肃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

“那他怎么可能会突然自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杀?”

“我真的不……”

“张博明没有任何理由自杀。”“他怎么会在见过你之后突然自杀?”“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张博明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

……

这些问题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 后来他甚至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只感觉像是泅游在没有尽头的漆黑海面上, 惊雷闪电当头而下,海啸怒涛扑面而来,所有令人心胆俱寒的轰鸣最终都渐渐化为一句话,从耳膜直刺进脑髓里, 再从脑髓贯穿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

为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凭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十二年悬崖钢丝,四千个惊魂日夜, 这巨大的功勋换成谁都应该欣喜若狂,但张博明却最终只留给世人一摊淋漓鲜血, 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讳莫如深?

他的死亡是为了隐瞒了什么?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还不行吗?”吴雩抱住头, 只想把自己缩进黑暗深处的墙角, 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我不想再当警察了, 我不干了……”

求求你们让我从这里离开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那身制服,我不想再见到那个高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要斩下来的警徽——

吴雩身躯痉挛,竭力仰起头,咚!

后脑重重撞上墙壁,下一刻他骤然惊醒。

这是一间封闭的小办公室,没有窗户也没开灯。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方写字桌,靠墙挂着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不知道在播放哪条晚间新闻,变换的荧光幽幽投射在四面墙壁上,是深夜唯一的光源。

吴雩坐起身,头痛得仿佛在拉锯,勉强把左手举到眼前,发现已经重新换药包扎过了,绷带下掌心传来一阵阵麻痹的闷痛。

纱布包得很精心,但有点紧,他尝试动了动五指,关节伸展并不是很灵活。

“……有人吗?”他嘶哑道。

门外安静无声。

吴雩爬起来走到门边,压了压纹丝不动的门把手“有人吗?能开个灯吗?”

还是没人应答。

主持人平板的脸闪现在电视上,妆发一丝不苟,嘴巴一张一合。晚间新闻已经快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字幕,荧光把禁闭室映得更加昏暗压抑,仿佛漂流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孤舟。

吴雩两手空空,茫然转身,突然瞥见床边的写字桌上摆着外卖饭盒跟纸巾筷子。他颤抖着手打开盒盖,猝不及防一股肉味迎面而来,里面是炒饭、蔬菜、红烧排骨和蘑菇烧鸡,竟然还很丰富,垒得整整齐齐。

吴雩仰头呼出一大口气,紧接着用力把饭盒飞起一摔,噗通!

汤汁飞溅满墙,肉块骨碌碌滚了一地。吴雩整个食道牵扯着咽喉抽搐发疼,转身咣咣咣拍门,忍着想吐的吼道“有人吗?能不能给开个灯?!”

咚!咚!咚!

“都他妈死了吗?!开个灯到底能不能,能不能!!”吴雩狂躁的情绪简直压制不住,左手一拳砸在门上,登时留下四道湿漉漉的指印,精疲力尽骂了句“操!”

他倒退着回到床边坐下,发泄似地咬着左食指关节处的绷带,鼻端一股血腥混合着药味,但却无法完全掩盖住密闭空间内挥之不去的食物油腥。

红烧排骨一段段散落在脚边上,有的滚上了尘土,尘土下可见红的是肉,白的是骨头,被烧熟的一丝丝肉质纤维被摔得张开,仿佛无数空洞的小嘴巴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他听见那些小嘴巴问。

吴雩一手掐着额角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

“你这么饿,饿得都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他仿佛突然变得很小,站在村外那片荒地上,前后左右挤着的全是憧憧人影。从干枯林立的腿脚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人群中心是一口黑色的大锅,沸水蒸腾出滚滚白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远处成排燃烧的房屋尚未熄灭,卡车在笼罩着黑烟的田埂上轰轰来回疾驰,间或夹杂着零星枪声。风声掠过人群,吹来一阵阵哨子般的尖锐呜咽,不知道是呼吸还是抽泣。

“人是谁藏起来的,说不说?!”

砰一声对天枪响,人群悚然颤栗,压抑的嗡响越发清晰。

“胆子大了你们!东家眼皮底下都敢藏人,是不是都想死?!”

砰砰又是两声空枪响起,呜咽急剧转大,又立刻被恐惧压住。

“把这些贱种都压过来!给老子吃!”有人拉扯嗓子尖声骂道“一个个都不准跑!过来吃!——”

吴雩像是被装进了不符合身量的低矮瘦弱的外壳里,视线也变得非常低,从这个角度抬头望去,空地边缘那几棵树的形状嶙峋斑驳,就像土地里伸出枯手竭力刺向铁灰色的天空,树梢上挂着一大团东西,猩红的液体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拼命伸手想把那东西够下来抱在怀里,但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够着分毫。

他花了那么多年拼命踮脚去够它,却从来没有够着它过。

尽管那不过只是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

“……放我出去……”吴雩双手刺进后脑头皮里,每个字音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他像头困兽般站起身,却无路可走,在禁闭室里逡巡了两圈,肺腑咽喉都在往外冒滚热的血气,忍无可忍飞踹一脚。

哗啦!电视屏幕被生生踹穿,电线滋啦作响,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哐当!门板应声剧弹,墙灰混合着水泥簌簌而下。

轰隆——!

写字桌被踹翻,吴雩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用尽全力怒吼“放我出去!有他妈人吗,老子不干了!”

门把手咔哒一旋,随即被呼地推开,海津市公安局长宋平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你干什么!”

吴雩粗喘着一回头,双眼赤红满是血丝,被汗水浸透的鬓发贴在额角,更显得脸色青白。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宋平疾步走进屋,指着满地饭菜狼藉和滋滋作响的屏幕,劈头盖脸训斥“看看,看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你他妈是神经病吗?还有没有一点作为警察的样子?!”

吴雩瞪着宋平,干涩的喉结上下一滚“……我本来也不想当什么警察。”

宋平身后的许局、陈主任等人同时一呆。

“我不干了,”吴雩犹如无可奈何的败退,摇摇晃晃退后半步,说“我辞职。”

——我辞职。

禁闭室一时鸦雀无声,许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胡闹!”

“你们看看他,你们看看他这个脾气,”陈主任语无伦次,手指抽风似的在半空中不停点来点去“就因为这个,啊,就因为这个,你们看看他这个狗脾气?!必须要严肃批评,必须要严肃批评……”

“老陈先出去一下。”宋平不由分说把陈主任推出屋门,顺带把其他几名随从也撵了出去,然后转身走向吴雩,一张脸严肃铁青“你刚才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吴雩喘息着笑起来,嘲讽道“重复什么?这不就是你们希望的吗?”

“你做梦!”宋平一字一顿道。

“……”

“嫌疑人死了,老许带人去正常问话,问你的哪一句有毛病?禁闭室关一晚上,有吃有喝有电视还给换了药,哪一点值得你委屈?从缅滇到华北跨越大半个中国把你弄来,档案要做,信息要改,一层层人员手续要调动,一道道安全保护要布置,你以为很容易?多少人曾经为保护你而付出代价,你有没有看进过眼里?!”

“谁能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别以为只有你最委屈!”宋平几乎冲着吴雩的脸怒道“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转头明天横死在街上,你以为就成功报复了谁?!只有保护过你的人才会记得你!”

其他人都挤在走廊外,没人敢靠近。

这其实是非常荒谬的场景,满地狼藉的禁闭室里,年过半百、津海市警号001的大老板,跟一个普通的年轻刑警互相瞪视,彼此之间针锋相对,谁都丝毫不让。

“……你懂个屁,”吴雩眼底里血丝纵横交错,冷笑着说“没有人会记得我。”

宋平一口气更在胸腔里“你!”

吴雩的视线越过宋平,望向门外。深夜走廊空旷明亮,远处是一道铁门,再出去上楼便是刑侦支队;仅仅两个月前这里对他来说还是非常陌生的地方,但奇异的是,现在再向那楼梯望去,每一寸扶手的油漆、每一块地砖的花纹,甚至每一扇办公室门,以及门后一张张办公桌前或认真伏案或疲惫偷懒的身影,都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没有人会记得他。但也许那个姓步的精英,会记得曾有一个叫吴雩的人。

“……步重华呢?”吴雩颤抖着吸了口气,问。

宋平怒意勃发又不明所以“怎么?!”

“步重华呢?”

“你给我待在这哪里也不准去。”宋平当机立断“谁都不准找,其他话也不准提,你给我老实待着冷静两天,想明白了再出来。他们让你躲在津海是有原因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