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谢云嫣又开始做梦了, 这真是个不祥的梦境。

她听到了外面战马嘶鸣的声音、闻到了空气里铁锈血腥的味道,那么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燕王府里还是平和的, 甚至肃静得令人心惊, 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地上, 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披着玄铁山文铠甲, 肩部左右有虎首仰天, 飞翼如勾, 衬得他的身形更加魁梧强健, 他立在那里, 渊渟岳峙,气势凶悍如同利剑,一旦指向前方,便是所向披靡。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温和的:“好好待在家里别出去, 至多明天早上事情就会了结,没什么要紧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紧张得双手都绞在一起,“您去做什么?阿默说您想要起兵篡位, 难道是真的吗?”

“他说得自然不对。”李玄寂冷静地答道。

谢云嫣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李玄寂继续道:“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如今我不过是取回来而已,说不上什么‘篡位’。”

谢云嫣的一下子心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劝说,但恰如李玄寂所言, 她是个爱呱噪的, 仍然忍不住喃喃地道:“这太危险了,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灾, 我心里害怕, 很担心您。其实您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富贵与权势都有了,您素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何必要那么多?”

李玄寂的目光沉了下来,深邃如同夜色,让谢云嫣看不懂那其中蕴含的情绪。

“我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会传给你的夫婿、你的儿子,你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我儿子?儿子在哪里?”

“你这么年轻,现在没有,将来肯定会有。”李玄寂斩钉截铁地道。

谢云嫣觉得燕王殿下在无理取闹,这简直荒唐。

她着急起来,大声道:“我不需要那个,只要有您在,您护着我就足够了,我只想要您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您不要去亲身涉险,那不值得。”

“傻孩子。”李玄寂忽然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年长你许多,总有一天,我会先你而去,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须得安排妥当才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情,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你放心,我早有谋划,出不了差池。”

他言尽于此,转身就要离去。

“不,您别走!”谢云嫣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上覆盖着玄铁铠甲,在这下着雪的冬天,摸过去坚硬而冰冷,几乎要把人的肌肤都冻住。

谢云嫣死死地抓住他,她的手指那样用力,以至于差点筋挛,但她的声音却很轻、很轻:“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只是……只是因为您当年答应过我祖父吗?还是别的……”

李玄寂似乎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回过身来。

谢云嫣忽然象被针扎一样缩回手,她的眼角有一点微红,倔强地看着李玄寂:“您告诉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您不说,我会自己胡思乱想,无缘无故的,我不配让您这样费心,您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特别冷,风不大,吹过来却刺到心里,是浸透全身的悲凉,而落雪飘零,又是无法言说的缱绻。

那时节的风和雪,就如同他的眼神。

李玄寂的手抬了起来,那个姿势,仿佛是想要抚摸谢云嫣的脸颊。

他的手指长而结实,骨节分明,上面带着薄薄的茧子和细微的旧伤痕。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她几乎能看清他指腹上面的纹路、能感觉到他指尖上的热度。

谢云嫣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如同雪一样冰冷。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然而,终究不可触及,隔着一层纸的距离,他停住了,在空气里徒劳地曲张了一下,倏然攥紧手心,飞快收了回去。

他退后了一步,恢复了一惯冷峻的神情:“外头冷,你快点进去吧,长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听我的安排就好。”

他倏然沉声喝道:“赵子川。”

“属下在。”赵子川听到召唤,立即从远处过来。

李玄寂威严地吩咐:“府中兵马调度之责我已交托给你,其中这一处格外重要,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要离开,务必谨慎,护住世子夫人周全。”

对着外人,他依旧认她是这燕王府的“世子夫人”。

他指了指谢云嫣,一字一顿地对赵子川道:“她若在,你便在,她若有一丝闪失,你就去死。”

赵子川面不改色,躬身应道:“喏。”

李玄寂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踮起脚尖,叫了一声。

他似乎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他的身形挺直、背影宽阔,伟岸如山岳,就那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谢云嫣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觉得仿佛他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追出门,跑了几步,又觉得一阵茫然,停下了脚步。

赵子川有些局促,走上前来,低声安慰她:“王爷坐拥雄兵百万,武略盖世,天下无人可及,你放心,一切都在王爷掌握之中,不会出错。”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神情和姿势都是警惕的,紧紧握住手中兵器,周身的气息蓄势待发。铁甲长戈的士兵守卫在周围,层层叠叠,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她本该相信李玄寂的,燕王殿下从未失败过,在她的印象中,他几乎是无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她在屋子外面呆呆地站了半天,雪越发大了,落满了她的肩头。

直到豆蔻出来劝说,她才慢慢地回屋去。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燃着乌木银霜炭、点着安息茉莉香,角落那边的斜肩美人瓶中插着一枝白梅,花开一半。

仿佛岁月静好,祥和安宁。

谢云嫣拿出了一卷般若心经,默默地诵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玄寂命格大凶,是为煞星,但她的命格却极好,福气满盈,她不贪心,只希望菩萨能够顾念她的虔诚,把她的福气分给李玄寂就好。

她坐在那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黄昏,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淡了下来,雪还在下着。

外面陡然传来兵器交鸣的声音,突兀而刺耳,还有赵子川惊怒的呼喝声。

谢云嫣一惊,放下经卷,站了起来。

豆蔻匆匆跑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夫人,府中有人叛乱,带兵打进来了,赵都尉在率部阻挡,外面打得很凶,您千万别出去。”

谢云嫣的心沉到了底,这里是燕王府,依李玄寂的行事风格,应该做了万无一失的布防,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何人叛变,竟能突破层层重兵攻入关卡,实在叫人不可置信。

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此时也不应该出去添乱,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惨烈,士兵们愤怒的咆哮以及濒死时发出的哀嚎、兵刃砍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甚至还有血液喷涌溅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人欲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那些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豆蔻拍了拍胸口:“还好有赵都尉在,应该没事。”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破了,赵子川跌了进来。

豆蔻尖叫了起来。

赵子川浑身是血,伏倒在地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肉模糊,被刀剑砍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很难相信他居然还能动弹。

他抬起头来,面上满是血污,状若厉鬼,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断了,但他挣扎着,向谢云嫣伸出了另一只残缺的手臂,嘶声叫道:“走!小谢姐姐,快逃走!”

他的手指几乎要触及她的裙摆,他还在喃喃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你快逃……”

而下一瞬间,他已经气绝,手指依旧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五少爷!”谢云嫣心中大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有人迈着矜持的步伐走了进来,他提着剑,剑尖闪着不祥的寒光,犹在滴血。

谢云嫣抬起眼来,因为过于惊惧,在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觉得眼前一片血光。

然后,她醒了过来。

“啊!”她一声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涔涔地滴下,顷刻打湿了头发。

还是半夜,窗外乌沉沉的,天上有云,月光被掩盖住了,这个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无边的虚幻中,分不清此身究竟在何处。

幸好隔壁的谢霏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过来:“嫣嫣,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这点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凝固,把谢云嫣拉回了现实中。

谢霏儿是谢知节和薛氏的小女儿,比谢云嫣不过大了两个月,算是她的堂姐,谢知节刚到长安,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一家四口带着谢云嫣、还有两个奴仆一起住着,显得局促了点,谢霏儿和谢云嫣姐妹两个就住在一起,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

方才谢云嫣叫了一声,离得近,把谢霏儿给叫醒了,关切地问了过来。

谢云嫣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下心神,“嘘”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没事,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哦。”谢霏儿心大,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但谢云嫣却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那个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前一会儿是李玄寂在风雪中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赵子川浑身鲜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令她悲伤。

就这样,她半梦半醒的,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辗转反侧直到了天亮。

起床的时候,谢云嫣还没精打采的,眼睛都是肿的,把薛氏惊到了。

“好孩子,你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叔叔家里住不惯?”

“没有。”谢云嫣摇头,“昨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后来有点害怕,就没睡着。”

谢霏儿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做梦怕什么,下回过来和我挤一张床就好,两个人就不怕了。”

薛氏笑骂道:“定是霏儿这丫头半夜磨牙打呼,才把嫣嫣吵得睡不好,不然今晚上霏儿去敏行房里睡,敏行去柴房睡,让嫣嫣清静一点。”

谢霏儿吓得完全醒了,急忙摆手:“我没有,我这么淑女的一个人,怎么会磨牙打呼,娘您乱说。”

谢云嫣也吓得精神过来了,跟着摆手:“不干霏儿的事,婶婶您别小题大做,我和霏儿要好得很,就要和她住一块。”

这人和人的情意,说来都是缘分。譬如温嘉眉和谢云嫣,虽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两人一向不睦,话不投机半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