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陈院正出自神京百年大族, 祖上出过无数医药大家,最擅治疗瘟病,他在太医院的这一十年,神京城内从没爆发过瘟疫, 是太医院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陈院正一回房, 便取水将药丸化开, 对门口小厮道:“将架子上张年的书拿过来。”

小厮应声而去,陈院正一点一点尝勺子中的药液,道:“里头确实有大量的肝脏液。”

就是成分他也能尝出个六七成。

但有没有效果,却不是一下能判断的, 等小厮取来书, 陈院正便坐在书房一页一页翻动。

这两本书早在当年在江南大火时, 陈大郎便高价买了回来,陈院正虽然不认为乡野大夫能有什么绝顶医术, 但打了顿儿子, 又花了这么些钱, 陈院正很有些心疼, 便仔细看过。

能做到院正位置的人,不说过目不忘,但也确实是天下人尖子中的人尖子。陈院正可以确信自己没有在张年的书上看到过有关家禽叶酸缺乏症的文字。

陈院正将两本书翻到深夜,叹气道:“才五年而已。”

学医便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乡野小医也能年年岁岁有进益,可见天下灵秀之辈距离陈家或许只是缺乏一点机会而已。

不然何以见得,补身丸是张家人做出来而不是陈家人。

陈院正叹一声,上床睡得一一时辰,卯时刚到,便按着范安的信上所言, 仔细地去寻找病鸡。

只是他抓这些一向抓得严,就是鸡鸣的声儿有些气弱也得给就地扑杀,更别提什么烂嘴烂爪子的大鸡。这不是上赶着说要谋害天家么?

最后陈院正还是跑到郊外,寻摸了无数农户才抓出一两只病鸡,将这补身丸喂得一一日,果然见病鸡好转,心中立时便有了数。

皇帝不信民间的大夫,却很信任陈院正,忙道:“这么说,此药真能让人口增长?”

“这药并不能助人怀孕,多产子更是无稽之谈。”陈院正摇头,道:“若范大人所说为真,这药从孕前便开始为妇人调理身子,可以强壮母体又有益胎儿,能让留存的孩子和女娘变多,若真有这番效果,自然活着的人也就比往年更多了,这样也可以达到让人口增多的结果。”

皇帝仔细地听着,听得这药不能助人怀孕,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又见范安说那乡野小医还想在整个大周推广,免费发放给穷妇,这么大一笔银子,江南自己能拿得出来,别的地方也能么,顿时觉得这小女医天真烂漫,道:“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

成天就会给人找事!又道:“范安这么些年也蠢笨不少,连‘借方子’都不会了,给个小娘子捏在手里。”

此话刚出,房梁上便传来一声轻响,皇帝低头就见范安的纸上多了个大乌龟,失笑道:“竟忘了你去了一趟江南也改了姓了,难怪范安不敢动,原是有人在后头撑腰子。”

小关公公的声音在皇帝耳边响起,道:“我大哥和侄女儿都是了不得的高手,范安若强闯张家,这会儿棺材都抬回京了。”

皇帝早把张家十八代都挖了个底朝天,面色古怪道:“他们家倒是祖坟埋得好,这代净出奇才,就连猪都生得俊些,在我们家日日大吃大嚼,长平还护得跟什么似的。”

小关公公在上头道:“陛下要是不喜欢小宝,大可以给了我。”

皇后听了就笑,小宝的衣裳还是皇帝亲自设计的,说什么送出去,就是吃道好菜他都得给小宝送去,如何舍得?

皇帝果然假作不知,仍对着范安的折子瞧,皱眉道:“我看不如让这大夫制制助孕丸,这样我倒可以酌情发放。”

长平便笑:“父皇好不知足,就是有了这药,人也不是母猪,怎能一胎一胎接着生,现在民间的女子一辈子生的孩子少说也有五六个,这难不成还少了?但活下来的还不足半数,一尸两命的又有多少?”

皇后也有些不忍心,道:“女子产子便是鬼门关,就算吃穿不愁的王公贵族之家,怀孕的娘子也要吃许多东西来养身子,民间的妇人煮野菜都有舍不得放盐的,又叫她们如何补呢?自然生一次死一次了。但现在只需要一颗药丸,便能补足许多,这样的好事又岂是年年月月都有的?”

皇帝对女儿的话视若无睹,听得皇后一说,立时便心疼起来,道:“梓潼为我受了大苦。”

大周的后妃都是从小官平民之家选来,皇后也出身乡野,国丈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而已。

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皇后小时候跟着这秀才爹吃了不少苦头,回回一说古,皇帝总要心软几分。

皇后是民间来的女儿,自然最清楚民间妇人的艰辛,自然要为民间的妇人说话。

皇帝和皇后感情素来便好,得她一说,果然动摇起来。

长平抚剑一笑,也劝道:“父皇想要人,与其让娘子们多生,不如尽量留住生下来的孩子,妇人们身子骨强壮了,说不得自己还能多生几个,这样更显咱们天家仁厚,总比逼着她们生来得好。”

此话正说入皇帝心坎里,当年太|祖允许人口买卖,民间多有怨怼,如今提起这件事,他都觉得面上无光,如何大揽民心,简直已经成了皇帝的心病。

密探来信却说这乡野小医竟然使得江南百姓为她割肉送肝,简直是天下奇闻。

这般想着,皇帝又看向自己穿得一身戎装的长女和神色激动、奋笔疾书的太子,面色复杂。

——难不成,大周的风水净旺女儿,何以让他生得这样文弱的书呆儿子来。

长平看弟弟笔杆子都要咬断了,忙凑头过去看,惊道:“才这么会儿功夫,怎写得这么些字?”

太子看一眼大姐,骄傲一笑——天生的文豪。

皇帝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恨他狗腿子,又恨女儿将儿子养成个狗腿子。

太子有着动物般的直觉,看着父皇脸色大变,便低了头默不作声地看鞋尖儿。

长平将弟弟护在身后,不乐地看着父皇,道:“天下哪有上手打太子的皇帝,难不成父皇竟是要逼死他不成?”

皇帝气得心口疼,陈院正见势不妙,便脚底抹油退了出去。

殿内一时便只剩这一家子。

皇帝得妻儿一劝,心里已经同意了大半,剩下的一半是——他没这么多钱,他想问户部要点儿花花。

想想又看着皇后道:“既然民间传闻她医术精湛,不若让这小大夫进宫来专为你和长平瞧身子。”

这会儿并没有外人在,一家子都自在了许多。

“民间要出一个女大夫,何其艰难。”皇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小张大夫就是因为出身民间才有这样的仁心,来了宫中,难不成还能将整个太医院都比下去不成?”

“而且我听说她从小便立志走遍天下,为百姓看病,我如何能与百姓抢大夫呢?”

皇帝见皇后执意不要,便说:“这样的人,也不能流落在外,她既喜欢待在妇舍,不若就让她做个九品小官儿,随她以后到了何地都能在妇舍落脚,再有什么药,落在家里也比流落在外强些。”

妇舍是没品的,跟衙役差不多,都是当地自筹稳婆,只有神京的妇舍舍正是皇后亲自选,但一直以来也都没有官职。

张知鱼有了官儿,即使是九品小官,那也跟姜子牙似的,虽未封神,但所到之处,都要迎他为主位,这样也能满足她留在民间的愿望。

长平听了却不怎么满意,道:“九品官儿,这也太小了。”

太子虽然人在神京,但确实个包打听,天下趣闻就没有他不关心的,江南道小张大夫的名声他早有耳闻,道:“这位小张大夫身怀剖腹产子的绝技,在江南道活了不知多少女娘,九品确实有点低了,再说她找到紫茉莉,也没自个儿揽财,反而广分天下,这样的义举,父皇也太小气。”

紫茉莉这几年刚从江南流行开,尚未在大周遍地开花,但皇帝也是知道的,还捣鼓着地栽种往外卖,只看儿子光会顶嘴,朝事一问三不知,没好气道:“大周的女官儿有几个?九品还小?一方父母官也才九品而已。

长平是帝后第一个孩子,从小便跟着皇帝四处巡逻,参与朝政,闻言便道:“父皇是觉得小张大夫的贡献比不上父母官,还是觉得女子就只配九品官呢?”

皇后头疼地看着将父女,心中焦虑万分,太子却蹭到她身边,温和一笑,道:“娘不要担心,大姐永远是我的大姐,我也会一直是大姐最好的弟弟。”

皇帝看着英武的女儿和平顺的大儿,叹了口气,化掉九改了个八,长平还把眉挑得高高的,皇帝想着只是没什么实权的虚职,忍痛又写了个七,道:“再加明日大臣就要触柱了。”

长平看着父皇道:“明日朝臣有意,父皇也能坚持今日的决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