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邪是人心

张知鱼抱着小药箱带好口罩对顾慈道:“晚上让我爹来接我和阿公。”

顾慈点点头, 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这里看着可没吃的,我让家里早点儿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你们吃完了再回家。”

张知鱼唔唔两声, 对他挥挥手,便跑进去。

农庄上已经送来了十几只鸡经过初步挑选的鸡, 家禽叶酸缺乏综合症十分明显。

它们长得比正常的鸡都要大而且古怪,杀掉后人通常会发现,这类鸡的血液更加稀薄,同一个鸡爸鸡妈,它的肌肉也要比兄弟姐妹更加苍白,羽毛偏白就不说了,还稀稀拉拉的,也不怎么产蛋,孵出来的小鸡不仅比正常鸡的少,胫骨也更弯曲,爪子还会流血,婴儿会出现的唇腭裂小鸡仔也会有,只不过看起来就是下颌缺了一块儿,没那么吓人。

如果不及时补充叶酸, 这些病鸡通常活不过三天。

尽管民间奇术层出不穷,但大夫们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有张知鱼在,如今保和堂的大夫们都已经习惯带口罩, 特别的时候用酒精杀毒。

但平日里, 高浓度的蒸馏酒依然不会出现,酒是粮食|精,现在一亩田的产量, 在江南的上田里,最多也才只有三百斤而已。

一个成年人一日至少也得吃三百克的米才能有力气活下去,一户五口之家一年就需要六百七十五斤粮食,大周三十税一,这已经是最轻松的税,稍微严厉点的君主都是二十税一甚至十五税一。

这意味着一户人全家都下地,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月,一年至少需要三亩地才能维持饿不死,如果想添点儿衣物走点人情,那么至少五亩地还是要种的,这时候的田种一季就得歇一季,所以要真正达到肚肠不鸣的程度,就需要十亩地,而且须是亩产三百斤的上田,这还不包括朝廷规定必须种几亩的桑麻。

由此可想而知,一家子风里来雨里去,要种多少地才能将将活得下去,用粮食酿的酒就是民间顶级的奢侈品,用来抹在手上,就算是从小富到大的赵掌柜也很有些心疼。

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夫们为了省点儿钱,自己多少都得担些风险,甚至在有瘟疫发生时,大伙儿拼的就是自己的命了。

都是底层小民,一个大夫往往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良心的官府在大夫们殉职后多少都会给点儿补偿,像保和堂的蓝大夫的爹,老蓝大夫就是殉职大夫中的一员,蓝大夫小时候,江南出了瘟疫,宫里的太医太少,像南水县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只有自求多福,大家能靠的也就是本地的大夫——上头的支援,遇见好官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如果是不怎么样的贪官,老百姓就只有自己拧成一股绳了。

蓝大夫的医术也很普通,但是都是乡里乡亲,亲不在,乡,也便不是乡了。

或许有很多考虑到自己小家不愿意奔走在第一线的人,但大周年年月月瘟病不断,一次又一次挺过来,靠的最终还是这些义无反顾的小大夫,天家人眼里,他们是上不得台面的庸医。

但在民间,却有好多长生碑哩。

张知鱼的医术,便如百纳衣一般,哪个大夫都能往上缝两针,蓝大夫也是这样,他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

记得老蓝大夫恩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会拿红糖鸡蛋投喂蓝大夫。

这些不识字,不动礼仪的粗鄙乡下人,比官府更记得老蓝大夫,诚然老蓝大夫医术并不出众。

张知鱼蹭到阿公身边下去看鸡,七月的天,大家都很惜命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儿,看样子保和堂是下血本了。

来自南水县各处的病鸡蔫丝打垮地被堆在院子里。

张知鱼跟着几位大夫一日在鸡群里,精心挑选出对症的鸡,将它们挨个儿编号,剩下的真瘟鸡就交给衙门的人,进行焚烧掩埋。

选好了这批鸡,张知鱼就开始拿着本子记录,喂它们吃用各种烹饪法做出来的猪肝,这些都放了药材,一连喂了三日,外头一往里边送猪肝,鸡闻着味儿就开始蹿稀。

给几位大夫恶心得够呛,李氏就用去年秋日晒干的桂花缝在口罩里给他们送过来,大伙儿兴高采烈地就往毛脑袋上套。

张知鱼连连摆手,阻止道:“这样可不成,香的臭的放一块儿,岂不是比夏姐儿估计晒臭的鱼饵还威力惊人?”

大夫们长得这般年岁,何曾用过什么香,年纪轻轻皮就给风吹皲了,闻言一把夺来,不乐道:“小娘鱼好不扫兴,你愿意臭就自个儿臭着,还上这儿折腾起咱们这把老骨头来了。”

张知鱼悲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秦大夫套了两个在嘴巴上。

很快,小小的农庄便臭气熏天,大夫们个个吐得面无人色,鸡看着也吐了。

张知鱼直退到门外,看着里头一蔫哒哒的老大夫,心道,这下大家可一块儿害了瘟,也算共患难了。

夏日又闷又热,味儿还这么难闻,小厮们一日三回地打扫都有些味儿,张知鱼也觉着自个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鸡粪的清香。

夏姐儿一看大姐回家就喊:“娘。臭鸡屎回来了!”说完,这小兔崽子就蹿上房梁躲着哈哈大笑。

李氏和家里几个小姑便风一般冲出来,拉住鱼姐儿按在桶里就狠命地涮。

孙婆子自觉自己是何等铜皮铁骨的女娘,看着鱼姐儿出来跟虾子似的都觉得疼。

但李氏有李氏的坚持——女儿可以丑,但是不能臭!她是个厨子,绝不允许家里有败坏人胃口的丑东西。

夏姐儿捧着臭豆腐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道:“我说偷油婆不停往家钻呢,都是大姐和阿公招来的!”

李氏瞪夏姐儿一眼,笑骂:“难不成你好到哪里去,成日家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

又道——看看隔壁橙娘,日日用功,累得头发都不曾洗,瞧着跟牛舔了似的,你继续下去也得成那样!

张知鱼咂嘴道:“娘也太不解风情,人家是爱美,故意用桂花油把头发梳成那样的。”

巷子里的小猢狲都到了臭美的年纪,第一次被娘允许用桂花油,可不得半瓶半瓶往上倒么,不拘男女都这么个样,现在竹枝巷子都可以改了名叫牛舔巷了!

夏姐儿笑得打跌,俗话说人笑得多了。就会乐极生悲,院子里三五年的老公鸡狠啄了一通,这鸡就是张大郎见了也得敬礼,着实威风得很,在竹枝巷子堪称鸡霸王,如今白日里已没有小猢狲敢往张家来了。

夏姐儿看着鸡跳到树上不敢下来,看着大姐,道:“鸡哥,你什么时候害瘟?你害瘟好不好?”

夏姐儿挨得一通鸡啄,还特意找顾慈念了三天鸡经,顾慈嘴皮都说薄一层也没将鸡咒死,从此慈姑在夏姐儿心头威风大丧。

对此张知鱼早有解释——雄鸡一唱天下白,会不会她们家鸡阳气太重了,要慢慢咒呢?

夏姐儿狐疑道:“真的?”

张知鱼认真地看她:“大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夏姐儿一愣,道:“不曾呢。”

给鱼姐儿这么一说,准姐夫的面子好歹挂住了。

当然这事儿咒来咒去都没什么用,可能鸡克咒吧,顾慈想。

张知鱼看着自家大公鸡老当益壮,一日可吃三肝,在家称王称霸,回头对着瘟鸡就发了狠——吃不下,她就就用竹管往鸡喉咙里填。

但除了鲜肝脏,结果都不怎么样,每日死的鸡依然很多。

但看着吃鲜肝脏逐渐变得健康的鸡,大家慢慢相信了鱼姐儿说的话是真的,世上确实有叶酸这样的药,它在鸡身上,可以提高产蛋率和孵化率。

在人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大周还没有哺乳动物的说法,大家最擅长的是联想,吃什么补什么是一种联想,鸡吃了有用,人吃了有用,也是一种联想。

不过其中往往要经过大量经验累积才能知道这些联想是不是真的,但叶酸的事张知鱼知道是真的,试错成本已经很小,所以很快就达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只是鲜肝是不能给人吃的,大家还需要更好地做出效果更好的药肝。

赵掌柜见大家始终得不到最佳效果,便拉住鱼姐儿悄悄说:“秦大夫家中也是治疗儿症的,也有一张不错的方子在手,虽然比不上保和丸,但也很有些新奇。”

但秦大夫可不怎么喜欢鱼姐儿,整日凶巴巴的,是很传统的古代男人,觉着女孩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做大夫都是男人们应该做的事,这几年张知鱼跟他也少有交集,冒冒然问人要发方子可不是上赶着给人添菜么?

秦大夫见着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冷哼一声,心如止水地继续看鸡。

等到狄夫人又开了一场茶话会后,慢慢的这事儿就传了出去,南水县的妇人逐渐都知道了小张大夫在想法子给大家调养身子。

张知鱼在南水县妇人心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大家免受铅毒,连难产也能剖腹不死,有她在大家便如多了一条命一般,又因自打她进了妇舍,才这么些日子,就让许多家境贫寒的娘子过去针灸,还不收费。

人心都是肉长的,诚然也有人在背后笑她傻,但更多的还是记得鱼姐儿好的人。

于是南水县周围的屠夫和农妇都自发地捐出了自己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