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几个村落依稀可见，南一片，北一片，它们像是巨兽伏在夜色里，彼此间相距甚远，多的几百户，少的只有几十。

有些程佳知道名字，比如最大的叫黄庄，他有亲戚在那里，每次过年都要去拜访。

有些则程佳也不知道，从未去过，应该听爸妈提过，不过对不上号。

间或能看见亮灯的屋子，隔得远，光明微弱，如同一两个白点。

大约是夜里写作业的高中学生。

更远、更远的地方，众星垂野，月照荒芜，乱鸦飞过林中冢，蔓蔓野草无人顾。

白天从这儿走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就显得可怖，我很聪明地不再左顾右盼，跑到和程佳并行的位置。

接着经过一片狭长的池塘，两边土坡上全是坟丘。有的在顶部长了几米高的桑树，应该是从前挖土时遗在里面的树种，又或者是被鸟衔来的。

我很怀疑它的根系早就把下面的棺材扎烂和尸体长在一起。

坟前立着黑色和灰白的墓碑，月光下那些小字模糊不清，无非是谁人于何时逝，埋于此，谁人立，所以不看也罢。

坟丘有大有小，残月穿出黑云，透过高树灌木，底下荒草蔓延，失了路径。

最深处兀自漫出青烟白雾，浮在一米高处，混着风月，摇动视野，使人多用余光看一眼都会觉得那隔着草树的深处，有一个个佝偻的身影，穿着老式黑布棉衣，戴着圆形的藏青色或者暗红的帽子，躲在坟土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半夜不睡觉还来这里的人。

他飞快爬进前方一大片芦苇荡里，等我们到时已看不得他身影，只好顺着压过的痕迹继续追寻。

在芦苇荡里游走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其速度还不慢的时候。

新鲜的芦叶在手臂上剌出一道道细长的伤痕，划过的地方立刻变红，又痒又疼，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们不断拨开被风吹来的芦花，直到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水面。

对岸有一个十几根木头支出的渡口，后面是一片更大的芦苇荡，细长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很多盏绿色微弱的灯火从芦叶间闪烁而出又瞬间隐没，周而复始。

我搭着程佳肩膀，微微喘气，“这里风景不错啊，你怎么从没带我来过。”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害怕的神情，他指着前方，声音颤抖，“这就是我们当年游泳的地方。”

繁复的星辰倒映于水面，如一条星河。

一声轻微的响动揉碎了光影，一团如黑色水草般的东西翻出水面，波纹荡开，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弟的头发。

接着一张惨白的面孔探了出来，眼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看上去如两个黑窟窿，嘴微微张着，头左右转动，像是在寻找什么，接着又一头扎进水里。

程佳脱掉上衣，拿着手电筒就准备下水，我一把拉住他，“这样下去太危险，要不我们白天叫大人过来。”

“我不能再等，你知道吗，所有的场景都好像在重演，这一次我不能再做错误的选择，我相信他不会害我。”

“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在悔恨里，而且我要搞清楚他究竟是生是死。”说完水面扑通一声。

我看着夜空，云层堆积在月亮四周，泛出红黄的湿晕，好像一枚天宝年间的古铜钱，也许和二十年前的月色一样。

我横下心，都到这儿也没啥好怕的，迅速脱掉衣服，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水中上清下浑，中间的地方颇深，水下有一丛丛野生水草，一群群手指长的小黑鱼游来游去。

因为是夏天，水温并不低，我十多岁放暑假常和小伙伴游野泳，练憋气，虽然成绩不是最好的，应付这些倒也不虚。

我没潜水镜，又没拿手电筒，只好憋住气眯着眼勉强跟着前面模糊的白光游动。

夜晚水下的视野只有两三米，在月光和星光的投射下，荡漾着青白色的淡淡波光，像极细、极宽、极软的银色渔网，被夜捕的人撒进来，我便如鱼一般从一个个缝隙间穿过。

就这样大概游了五分钟，中间浮上来换气，然后我看到那束光停在一个地方，接着就消失了。

我快速游过去，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眼前。

难道程佳进了里面，正想着，就看到洞中深处有光闪过。

我再次浮上水面急促地深呼吸，然后下潜到洞口。

洞是斜向下走的，一个人躬身爬行也不困难，通道里灌满了水，手掌膝盖下全是软烂的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