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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但闻中流击楫声

对于一个增增日上的新生阵营而言,弃守城池土地,这看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西河这一块兵家必争的要地。

但是阎行严肃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跟甘陵开玩笑。

在西面,解除了马腾对长安的威胁之后,现下最能够威胁到长安的,就是甘陵这一支驻军西河,多次参与搅动关中局势变幻的兵马了。

之前李傕、郭汜等人还会轻视小觑甘陵,但经历了马腾进击长安之后,左冯翊的郭汜已经觉醒过来,意识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现状,想要趁势用兵拿回西河地了。

坚守西河之地,河东就务必竭尽全力,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与郭汜的大军争雄,胜负暂且不论,但最后的胜利者,肯定不是阎行和郭汜两方,而是坐收渔人之利的李傕、张济等人。

撤出西河地,转而布防大河,看似怯战,实则只是骄敌之心。郭汜得了西河地,不管是欲壑难填,还是踌躇满志,都会掉头再去与李傕、樊稠争夺长安,到时候形势扭转,主动权就再次转回到了阎行的手中。

河东一众文臣,对于西河之地,戏志才认为阎行可以效法高祖皇帝,入汉中而绝栈道,示无回顾之意,以伺李傕、郭汜等人内斗,再挥师西进,还定三秦。

卫觊认为河东屯田,新卒征训,只是初见成效,若是此次骤然开启大战,蔓延连年,只怕会再次动摇河东的根基。

严师则指出根据入秋以来的天象、气候征兆,今岁虽然丰收,来年却恐怕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旱灾,此时用兵于外,官仓粮草耗竭,只怕来岁再有不测,河东会有饥馑之忧。

阎行考虑再三后,自身的抉择也是倾向于戏志才、卫觊、严师等人,只是战守与撤离,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为了稳定西河的局势,确保西河的兵马能够安然退往河东,阎行不得不赶来临晋城,亲自支持大局。

而这,才是阎行此来稳定局势的真正缘由!

阎行向甘陵吐露了自己亲自赶赴临晋城的目的之后,室内一时肃然无声,阎行也没有再作过多解释。

平北将军幕府最终抉择的原因很难向将士们说明,只知“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粗糙道理的将士们,不会去计较战争背后的利益得失,只知道杀敌则建功,丧师则失土的荣辱关系。

但是甘陵必须明白,因为他是西河的守将,是阎行倚重的肱骨之臣。

在阎行炯炯目光的注视下,甘陵的脸色有些发白,但他很快还是收敛精神,回到了阎行的抉择上去,他思索眼前的西河局势,轻叹一口气,沉吟着说道:

“高硕、夏育二人,乃是郭汜麾下战将,从这几日的用兵来看,并非胆雄之人,不敢攻坚争雄,但却见利急进,喜好趁虚进攻,眼下虽然已经退到了洛水西岸,可军民撤退,动静不小,很难瞒过他们派出的斥候,到时他们还会趁虚进兵。”

“我正要他们的趁虚进兵!”

阎行闻听此言,眼中的光芒毕露,不以为忧,继续说道:

“夫战,勇气也。西河将士的撤军,不能是灰头土脸的弃守败退,我等需得击败高硕、夏育二人,尔后才能从容后撤渡河。所以,时下我们还需要一个将士们撤军的理由,一个能够让高硕、夏育见利追击的理由!”

···

数日后,洛水西岸。

高硕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着拔营进军的一万五千歩骑,渡过洛水,往临晋城方向进发。

而早在一个时辰前,夏育就已经领着军中的五千精锐歩骑,跋涉渡过洛水,前往追击撤退的临晋城守卒去了。

这几日,高硕和夏育两人虽然退到了洛水西岸,可是派向临晋城的斥候,却从来就没有缺少过,他们最开始还担心平北将军阎艳亲领大军赶至临晋城后,会兴兵攻打他们这些入侵的兵马,可是等了几日,临晋城的守卒丝毫没有动静。

而派出去刺探敌情的斥候也回报,除了那一日的一支骑兵入城之外,剩下的这几日,河津渡口方向,就再无援军往临晋城而来,反而是临晋城中的民户,被守卒数百上千家的,集体往河津渡口方向迁徙。

这就让高硕、夏育两人心中愈发惊奇了。

他们于是下令斥候轻骑,袭击押送民户的守卒队伍,最终从俘虏的生口口中获知,原来这几日里,所谓的援军只有一千骑兵入城,并非平北将军阎艳领大军亲至。

而西河守将甘陵更是在那夜城中大乱中受了箭伤,如今伤口发病,已经伤重不能处理军务了,城中军心由此不稳,西河地的军民为此才会匆匆忙忙于撤退渡河。

郃阳、夏阳等小城邑的守卒、民众,早已经在这几日就渡河撤往河东了。

反复确认这个消息后,高硕和夏育果然见利起意,哪里还能够安然处之,立马兵分两部,一部由夏育率领,前往追击撤往河津渡口的西河军民,大部由高硕统领,前往占取已经沦为空城的临晋城,定要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咬下西河守军一块肥肉。

可惜高硕领着大队人马渡过了洛水,行不到十里路,那边就已经传来了夏育一路追击,遭遇了平北将军阎艳率军伏击,军士中伏死伤,正按着原路仓皇撤退的消息。

高硕骤闻此消息,惊疑不已,可是眼前夏育派来告急的骑士蓬头垢脸,马跑得连弓箭都丢了,确实是真真确确中伏战败的情况,于是高硕慌乱之下又再次下令,大军掉头,重新渡河返回西岸,并派出骑兵前往接应夏育的败军。

至此一战之后,高硕、夏育两将,一致认为先前的撤军都是阎艳、甘陵等人设下的圈套,纯粹是想要诱使己方兵马进攻,因此接下来的几日里,不敢再贸然出兵进攻西河。

直到最后军中的斥候进入临晋城,取回临晋城守军的旗帜,确定了城门紧闭的临晋城已经人去城空,真的只是一座空城之后,高硕、夏育才恍然大悟,相信了之前的情况也是真的,这才又第三次渡过洛水,率军往临晋城方向而来。

而西河的人马,已经在这些天里,成批渡河撤回河东了。

···

水面广阔的大河上,已经“卧病”的甘陵躺在船舱之中,身上带有“伤病”的他不能够领军,只能够一人躺在船舱之中等待着船只靠岸,百无寂寥之时,马云鹭却突然从舱外走了进来,她口中喊道:

“甘叔升,你莫要装病,给我起来!”

马云鹭大大咧咧地走近舱内,一点也不生分,自从那一夜她助甘陵坚守御敌之后,两人之间的交谈终于不再限于冷冰冰的话语,还能够说笑几句了。

甘陵看到是马云鹭到来,苦笑一声,伸出手来示意她小声一些,口中笑道:

“马将军,为何来此?”

“哼,听说你中箭伤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马云鹭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目光注视着甘陵。

“嘿,这不就已经看到了么。”

甘陵第一次被马云鹭的目光看得好不自然,他掩饰地笑了笑,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你明明没病,为何要撤军?”

马云鹭颇有些恼怒地说道,她在临晋城时起码还是在关中之地,可一渡过大河,进入河东之后,就已经是关东之地了,到时候想要返回凉州就更加困难了,她想要求见那位平北将军,可得到的回复都是平北将军军务繁忙,无空接见自己。

马云鹭心知对方在这个时候根本不想接见自己,也不想轻易放自己返回凉州,于是她只能够跑来见甘陵,甘陵原本在她眼里甚是可恶,可现下放到与那个装作高深莫测,吝啬一见的平北将军相比,马云鹭反而觉得甘陵更有一些真性情了。

甘陵无奈地摆了摆手,口中应付说道:

“此事你莫要问,军国大事不可私语。”

马云鹭闻言顿时眉头一挑,也不带好气地说道:

“嗨,你休要推脱我的问话,原本我在临晋城,还助你等御敌守城,可现如今那位平北将军,都不愿与我见上一面,还从西河各城撤出将士、民众,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同意?”

看到甘陵默不作声,马云鹭只有眼珠一转,刺激他说道:

“莫非你是被流言所刺,已经被那位平北将军剥夺了兵权,这才会只能够假托抱病,孤卧舟中,默默无言?”

甘陵听到马云鹭的瞎猜测,翻了翻白眼,张口想要辩解,但是话到了嘴边,看到马云鹭那得意勾起的嘴角,突然又重新沉默下来。

这几日,甘陵抱病,除了给西河撤兵止戈找了一个理由外,还趁着这个机会,一个人深层次地静思过了这些问题。

阎行决定了从西河撤兵,除了他对自己所说的那些原因之外,应当还有一个阎行没有说完的,那就是河东来年还有另外的用兵的方向,也因为如此,阎行不愿意两线作战,在西河之地和郭汜的大军死磕,而是小胜一阵之后,及时撤军,返回河东。

只是这一点,还是甘陵个人的臆测,他看着马云鹭好奇窥探的眼神,转而笑了想,收敛思绪说道:

“河东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平北将军想要与安狄将军交好那是互利之事,你到了河东,一样能够得到礼待,你不是还没有到了关东之地么,到了河东,你正好可以去看看河东的山川之胜,至于拜谒平北将军,到了河东之后,我自会替你向将军求见的。”

马云鹭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内心有些愤愤,她可不会轻易相信甘陵的话,只是甘陵守口如瓶,水泼不进,自己又试探了几句,还是被甘陵带开化解,她只好将目光投向了甘陵“卧病”的船舱之中。

河津渡口的舟楫有限,普通士卒、民众只能够走木罂渡河,只有将校军吏才能够乘船渡河,而别的船只都是人满为患,只有平北将军和甘陵所在的船是乘坐少人的。

这处船舱是甘陵临时养病之所,倒是没有没人前来打扰,马云鹭也不客气,贪得清净,就占了一角,她看着船舱中的木箱竹箧,甘陵为将,戎马倥惚,暂无家室,也不治家业,随船的也就只有几个大木箱竹箧,里面无非就是甘陵的盔甲、衣物、财货、兵书等物。

马云鹭待在甘陵的船舱中,左看看,又看看,又打量、把玩了一下甘陵箱中的兵书、刀剑,和甘陵闲聊,突然她眼光一闪,将注意力都投向了箱中并列的几枚扳指,她伸手拿出了一枚扳指,在手中仔细打量了许久之后,出声问道: